雀羽才说完,一抬眼就见自家五爷面无表情站在院前。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悚,快速站起身迎上,“爷,您回了?几位大人都到了,此刻在厅里候着。”薛晟颔首,边解大氅边朝里走。有人在他身后接过他递来的氅袍,是对纤细苍白的小手。他侧过头,冷脸瞟她一眼。天还没黑,她来得倒早。顾倾踮脚把氅袍抱在身上,边拍上头的雪沫子,边小声道:“听说爷今儿有客,nainai叫我来帮帮忙。”薛晟不置可否,他又不是请客开宴,不过约好谈些公事,探探地方上的情况,用得着内院特地拨人?再说,林娇如何知道他今日有客?平素这些事,他从不与内院交代。他沉着眉眼不说话,脚步不停,长腿从容地朝里迈。顾倾停步在阶前,等他走了进去,才转身又回到庑房炉边。天儿真冷啊。前两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竹雪馆后院的天井里就着沁了冰碴儿的凉水浆洗衣裳,手上冻疮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总没个好的时候。如今这十指已经一年多没做粗重活,可也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大抵是一辈子不会好了。不过总算熬过了那些苦日子。她发过誓,再也不会重回那样的生活。她会连带姐姐那一份,舒服高兴的活着,恣意享受地活着。雀羽端了新茶进去,出来跟顾倾聊刚才没说完的话题,“……别瞧爷这年涵养极佳,从前也曾有冒失莽撞的时候。那时候四爷养了只巴儿狗,胆子特别小,爷总说那狗可怜,不叫四爷把他拴着,结果就有一回府里宴客,那巴儿狗跑出来,就闹出了乱子……”顾倾含笑听着,不时捧上雀羽几句,年轻男孩子最受不得漂亮女孩子的崇拜和夸赞,何况顾倾跟五爷的关系,——这不眼见就是将来的小nainai?与她说些不相干的趣事,又有什么?几位大人在厅中交谈了一个多时辰,人出来时,伯府内外都已点了灯。天色混沌昏暗,那鹅毛似的大雪还没停。阶前积了厚厚一层新雪,在屋檐底的风灯映照下,莹莹泛着晶光。薛晟带着雀羽送客返回来,就见顾倾独自撑伞立在雪里。他没瞧她,也不吭声。他朝屋里走,她就悄声收了伞跟在后头。雀羽斟酌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想了想便没有跟进去伺候。桌案上杂七杂八堆了许多帛卷、公文和信笺,凤隐阁里多是机密公文,适才又未经收拣,为着避嫌,她一直候在外头没有进来。薛晟坐在案后,低首见她纤细的十指冻得通红。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转开视线在杂乱的公文下找了本红色封面的帛卷来看。他看得很认真,雁歌从外回来,本要进来回话,探头见他一副忙碌的样子,又缩身避了出去。顾倾给薛晟添盏新茶,又去庑房拎只小包袱过来,就坐在外间小厅里,守着烛灯做针线。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默契,顾倾是个有眼色的婢女,沏茶也是一把好手,相处两回就细心记下了他的喜好,其实也不难猜,他喜欢滚热浓茶,淡了冷了都不爱入口,房里几个茶罐子中,用得最快的就是碧螺春。他看公文时常常要批注,朱砂砚墨都是必需之物,顾倾调朱研墨,动作轻缓,趁着换茶时候不声不响便替他做了,也不常去他身边惹他厌烦。薛晟瞧完手里的卷册,丢开在一边,继续翻找下一本帛卷。顾倾手上飞针走线,还有功夫来侧眼瞧他。灯下男人侧颜清俊,换过家常衣裳,卷云流沙纹青蓝袍子,白玉如意束带,端直危正坐在椅上,不时垂眸深思,不时提笔泼毫。高而挺直的鼻梁线条凌厉陡峭,利落的下巴和颌骨,恰到好处的英朗硬气。她见过他刚成婚时的模样,彼时刚及弱冠,还有几分少年人的腼腆。这几年他飞速成长,已从当年的小小翰林院修撰,一跃成为朝廷最炙手可热的重臣。要拿下这样一个心性坚定又极度聪明的男人,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她步步小心,时时谨慎,未有一刻忘却自己与他的身份。烛火高燃,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雀羽探头进来,以口型示意顾倾“摆饭”。薛晟勤于公务,时常错过饭点,下人轻易不敢来用这些事烦扰他的思路,只给顾倾打眼色动口型,希望她能帮忙劝上一二。顾倾悄声起身,走到门前跟雀羽耳语。“瞧着没三两个时辰不会停,紧着能翻热、不影响口感的饭菜温在小炉上面,等爷那边稍停,就觑空端进来摆在外头。”她倒也不敢轻易替他做主,不过提些简便的意见。雀羽没什么主意,她说的话全然点头应下,顾倾想到午后她劝雀羽将岑大人上门送礼一事知会林氏……心中还是有些歉然的。给雀羽做的那只抄手,便也多用了不少心思。薛晟抬起眼来,就见小厅桌旁做针线的影子不见了。门前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低声说着悄悄话,女孩子粉白的颈微弯,偏头认真地听男孩耳语。他们二人年岁相当,连身高也相宜……雪还在下,细碎的雪末子被狂风卷着,吹乱了顾倾额前颈边的碎发。离得这样近,想来雀羽也嗅得见她身上隐秘的暗香。不知缘何,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失落。莫名的像少了点什么。这感觉稍纵即逝,薛晟垂眼,又重新扑进了永远瞧不完的公文里。顾倾转过头来,见男人纹丝未动,动作还是那端正挺拔的姿势,垂着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浓重的弧形影子。只是手上的帛卷换了一册,适才批注过的卷随意丢在桌子一边。她想了想,踏着轻曼的步子挪过去,先蹲下身来,把落在地上的信笺和卷册简单理了一下。将男人看过的依次放在左边桌角,没看过的,按封序上对应的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