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福寿从驿站租借了车马回来,一行人便开始从船上卸货了,船舱里的甲板上还堆了几箱子金银财物,是底舱盛不下的,这时便用破盐袋子勉强包裹住,挑在马背上。余下的便是底舱里的货了。
形势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急转直下的。
底舱打不开了,里头传来的只有晃荡的水声,梅老爷还道是舱底破损进了水,忙派福寿下水一看。
片刻过后,福寿面色如土地上了岸,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舱底破了个大洞,底下的货全漏得一干二净,他们竟然一无所知。
福寿在船底下搜寻良久,发现了固定在船底的四支铁钩,上头还缠了些残破的铁网。他将这些东西取下来,交到梅老爷手里,后者一双眼睛立时鼓凸出来,哪能看不出这其中的伎俩!
好一个暗渡陈仓!
这一趟回晋北,方至半途,损失已经过半。梅老爷这辈子做生意有赢有亏,年轻时吃过的亏海了去了,却从没上过这么蹩脚的当,就跟吞了十万八千只苍蝇似的,闹得他心烦意乱,大骂了几个没用的下人一通。
只是骂归骂,以他这样的道行,自然还留了后手,好歹没把所有家当都砸进去,如今剩在手头边的,都是大宗的金银古董。
一行人租了马车,混迹在别家商队里,几个下人挨了他一通斥责,一路上是眼都不敢闭,这才平平安安进了豫地。
说来也是造化,梅老爷这一路上也是足够谨小慎微了,该使钱的地方,样样打点得当,绝不与人生龃龉,就是西天取经也使得了。只是他这辈子都在用钱讲道理,这钱是太平时节说一不二的规矩,放在乱世里,却是十成十的催命符。
他们一行人应付些流寇山贼不在话下,偏偏就遇上兵灾了。
这伙残兵打了败仗,正是慌忙流窜的时候,偏偏手里又有枪,四处烧杀掳掠,堪比蝗虫过境。附近人家不堪其扰,或闭门塞户,或投奔远亲,这么一来,他们这些个商队倒成了活靶子。
一片混乱中,梅老爷身边的家丁死的死,散的散,就连梅玉盐都不知道失散到哪处去了,更不消说那些金银珠宝了,他这一条性命还是福平拼命捡来的。
那一伙残兵就跟饿狼似的,当场就清点起了战果。他那几大箱子财物赫然在列,不知道多少只脏手争先恐后地伸进去,一把把往外抓珠宝,那笑声刺耳得如同老鸹,仿佛就在他心肝上抠rou吃。
梅老爷看在眼里,一口粗气哽在喉咙里,比铁核桃还难下咽。
等乱兵呼啸而去后,他以跟年龄不符合的矫健身手一跃而起,三两步冲到了皮箱边上,抖着手伸进箱子里,用力抓了一把。
半截紫砂壶嘴儿。
几块玉质鼻烟壶的残片。
一支用来装引票的漆筒。
......还有呢,还有呢?
梅老爷那双保养得宜的胖手,这时却跟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没什么分别了,只是他刨的是自个儿空空荡荡的家底,指甲盖刮在上头,只有什么东西簌簌地作响,像是抖落的金粉,量还不少。
金粉......金粉也成,总归是点儿盼头。
“老爷!”福平赶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老爷,咱们不能久留啊,我找到马了,这就......”
话音未落,梅老爷猛然从皮箱中抽出一只手来,对着日光攥成一个拳头,五根圆短的指头猛然折腰,那指甲盖修得满月一般,是富甲天下的一双手。甲rou之中,却嵌着一线乌黑的沙子,仿佛天狗黑洞洞的血口一般,一口就把圆满的月相吃残了。
梅老爷抓着自个儿的手腕,猛然打起了摆子,这点痉挛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让他两腮上的白rou剧烈滚动起来。
福平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大叫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梅老爷这一回是真伤了元气了。
这一路上他半昏半醒的,除了痛惜,便只有打碎牙齿的恨,恨这些兵油子匪气太重,恨此地偏不太平,桩桩种种,就跟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乱响,无论如何算不出半点儿扭转盈亏的法子。
他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当年了,老年人一旦守不住成业,那就是从鱼鳔里往外漏气,止是止不住的,只能rou眼可见地沉下去。
直到福平这一声大少爷,把他给震醒了。
他这不成器的长子,竟然在这地方现身了。
梅老爷眯缝着双眼,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却只等来了一只手,在他人中上不太恭敬地掐了一把,梅洲君的声音这才响起来:“是一口气没顺过来,没什么大碍。”
这孽子一开口,就把他的心头火给挑起来了,倒比什么平心顺气的药丸都见效。
“什么没大碍!”梅老爷猛然睁眼,剧烈咳嗽道,“不孝子,咳......我看你是......巴不得你老子早死!”
梅洲君转头道:“我爸这样子,估计也骑不了马了,福平,你跟车夫过去,再租一架马车。秋姨,你不用出来,老爷子还有力气骂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