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看,信不信一颗枪子崩掉你的脑袋!快趴下!”
话音刚落,就有一颗流弹击中了车窗,碎玻璃如粉尘般轰然四散。车厢里尖叫声四起,众人争相趴倒在地,唯恐自己挨了冷枪。
梅洲君蹲身下去,目光相当自如地游走在众人的惊悸之中,捕捉着那一张张面孔上震荡的肌rou线条。这正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台上如此,台下亦如此,武丑的艺术正是一种插科打诨、借力打力的艺术,戏要怎么唱,总得看观众的面色。
他很快就找到了线索。
那是一伙刚上车不久的商贩,蹲在人群里,彼此推来挤去,说不出的急躁。其中有个胆子大的,耸起脖子,往窗外掠了一眼,又猛然矮下一截。
“嗬,没跑了,又是些残兵败将!”
几个商贩被他这一句话勾起了愤懑之情,七嘴八舌起来。
“怎么回事?他nainai的,这回是谁手底下的?刘殿芳?还是宋琼海?宋琼海前不久还得意得很呢,刚把老对手赶出了豫地,不会这么快又倒台了吧?”
“这谁说得准?总归是群苍蝇,你也甭管是谁手底下的,没一个好东西!看这架势,瞧,瞧,这架势,又在劫道分赃了。”
“哪家的商队?怎么临行前都不打听打听,敢从这地方过?”
“这可说不准,这伙人哪个不是属蝗虫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轰地过来了?说起来,我们这一回倒也是好险,就差了一点儿,我就说嘛,得乘火车,要是听了你们的鬼话,这会儿送上门的可就是咱们了!”
“嘿,他nainai的,你倒是来讨头功了。”
他们声音压得颇低,话又说得飞快,只是逃不过梅洲君的耳朵。单凭这么几句话,他已经听出些头绪来了。
这小地方竟然林林总总有七八支队伍,多是些不成气候的杂兵,不是某军阀三表开外的旁系,就是某某大帅裙带末梢的姻亲。就这么百来号人的队伍,该打的仗还是得照打,胜败也没个定数,前脚才上台,后脚就被赶出去落草,也是常有的事儿,因此方圆十几里难得有太平的时候。
几个行脚商大发了一通牢sao,其中一个始终抱头蹲在地上,轻轻斥了一句:“别说了,过了这一段就太平了。”
余下诸人也喃喃起来:“太平无事,太平无事。”
这火车就在枪声里接着前行,胆战心惊地穿过了树林子。枪声渐弱了,那枕木咯噔咯噔动静却是越加鲜明,那声音听来还有点瘆人,仿佛有什么人趴在车底下辗转反侧似的,一把枯瘦骨头被碾得咯吱作响。
这一伙杂兵也没顾上他们,这是另外撞上肥羊了,看来下个月的军饷有着落了。
车上除了行商,就是出远门的旅人,哪个不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杂兵被肥羊引去了,这可是他们的福气,他们可眼巴巴指望着给火车安双翅膀,好赶紧从杂兵眼皮底下飞出去。
只可惜,人算不算天算,偏偏就在这关头,火车猛然耸动了一下,突兀地梗住了。火车头的黑烟甩不开去,索性一股股回砸在窗上,嗡的一声,沙虱似的弹开一团。
这一下可是要了命了,人们心中几乎齐齐喊道:走哇!
这洋人的玩意儿,终究太笨重了,牛马犯了懒,还能拿鞭子抽几下,再不济也能扯着辔头拖上几步,这钢筋铁骨的大家伙一旦犯起懒来,却像是焊死在铁轨上了。
这低等车厢连个像样的列车员都见不着,只能隐约听见前头二等车厢在叫些什么,稍安勿躁。那声音和风细雨般盘旋了一阵,等前头的sao乱渐渐平息了,终于有个列车员的头伸进三等车厢里,抛下来几句话:“枕木给炸坏了,等着!”
这一番遭遇,岂止是晦气,三等车厢里骂声一片,只是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眼巴巴张望着。好在树林子里也分出胜负了,枪炮声渐歇,能望见胜者牵马扛枪,趾高气昂地往回撤。剩下的游兵散勇则倒拖着大旗,秃鹫般来回游荡,不知道要去祸害邻近的哪个村子。
这之后就是苦等了,枕木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得从前头镇上调人来。三等车厢又闷又热,等到日头高挂时,那气味简直像是破了壳的臭鸡蛋,能流出灰败的蛋黄来。
那几个行商又坐不住了,叫着要去附近的驿站里歇歇脚,讨些食水,这地方他们也熟门熟路了,驿站有车有马,保不准比这牢什子火车还轻快哩!
陆白珩擦了额角的汗,道:“你怎么说?”
他问归问,一双凤眼却一刻不停地往梅洲君面上晃。梅洲君知道他是憋不住了,只是拉不下面子,因而微微一笑:“听他们的口气,是常年在晋豫两地往返做生意的,可以下去看看。”
陆白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四姨太这样的病人,本来也受不了车厢里臭烘烘的chao闷气,如今既然逃出生天了,是该下车放放风。因而一行人就混在行商群里,往邻近的驿站走去。
沿途风貌,和江南大有不同。入目的大多是土坡,一色都是斜削出来的,使人看得见脆硬的风,挂不住的砂石就铮铮地贴地飞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