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执天站在灵山顶峰的时候,少有人敢来打搅。然而盛日将近,八方豪杰逐渐来聚,顾执天是坐镇此地的好手之一,一些该知会的事情还是要知会。他对谁都是一般的不亲近,这通秉细则的差事,常常由承天掌门文弈亲自去。
文弈是个老人了,鹤发鸡皮。他们修道之人,虽然延年益寿,却不像古事记里常写的能寿与天齐。如今这个年代,流传的长生之法都已残缺不全,非天选之人不长生。顾执天活过的三百岁已足够他声名显赫,何况他并非虚度光Yin,确实有着三百年的真才实学。天下人大都敬畏他,只有一个莫知行,离他太近,反而忘记关心他年龄。
外人面前,文弈还只称顾执天作“顾长老”,自己也当得起顾执天一声“掌门”,然而山顶除了他们就是云,他便恭敬地站在顾执天后面,念完日程安排后,见顾执天没有反应,小心地唤了他一声:“师祖?”
顾执天被他喊醒,侧身看了他一眼:“方才讲到哪里?”
文弈不知他一席话听进去几句,但也不敢再从头来过,只拣最要紧的一项来问:“方才说到明日各家掌门要聚席议事,不知师祖到不到。”
顾执天摇头,直言不讳:“你去即可,不过无聊人议无聊事。还有何事?”
文弈低眉垂目,回答说:“弟子知道了,并无其它要事。”
“既然无事,那就退下吧。”
文弈应了一声,拢起袖子,却一时没下去。他踌躇一会,还是迟疑地重新开口:“师祖,弟子察觉师祖气息滞涩,似乎有伤在身,可是遭逢什么变故?”
“并无变故,无须担忧,”顾执天转了回去,下了逐客令,“你且退下。”
他一句“退下”说第二道,文弈不敢再留,匆匆下山去。顾执天站在原地,自己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妙。他伤得重,一半伤在开源楼主人,一半伤于莫知行入梦,身心俱疲,之前被莫知行在客栈中抛下后,他又睡足半天才睁眼。醒了不如睡着,他翻身下床时扶住床柱才没让自己跪在地上。莫知行做得太过火了,他生平秘事都被从脑海里拖拽出来,对付这些记忆,莫知行像个制纸匠人,他把记忆碾碎,研磨,压平了来读,自己读来方便,留下顾执天现在头痛欲裂,他脊背弯曲着发抖,手指也痉挛地陷进木头,从眼眶中不受控地落下温热ye体,他茫然地垂下视线,看清是血。
这实在是太痛了。剧痛之中,他却没有可呼唤的名字。佝偻身形,痛得打颤的顾执天不被任何人需要,在踏出这房间之前,他得先伪装自己该有的仪容,回到众人眼前之时,他也有站直身形的义务。他需要如此,只能如此,一切都已被安排定了,他只背负这一种期望。
老人刚刚带走他时,在万事之前先教导他:“不要哭,也不要欢笑;不要爱,也不要怨恨;不要向前,不要归去”
他还剩下什么?
“你一无所有,不在局中,才得旁观事间万物”
顾执天整理衣衫,强装稳健地踱出了房门。他未到街上已经听见雨声,站在雨中时,就感到空气chao而且冷。雨下得不合时宜,将莫知行的踪迹都遮去,他无迹可寻,只能先回承天。
“栽花之人,不得有花入眼,执剑之手,最忌一往情深”
他御剑而起,回到承天时,直接停在了洞天楼前。他清楚老人必然还待在最高一楼,便拾级而上。老人果然是在的,在矮桌之后,烛火光中,他遥遥瞥了顾执天一眼。
“情深不寿,这是自寻死路。”
老人目光不善,像私塾里夫子举着戒尺要教训弟子。然而顾执天不懂心虚,面对他的逼视也一步不停。老人冷眼看他和自己相对而坐,嗤笑一声:“你应当先行沐浴再来见我。血腥太重,露了败相,不怕我趁机杀你?”
顾执天正眼和他对视,平静地回答他:“没有把握,我不会来见你。你我此刻皆无残杀的必要和胜算,不必再浪费时间做这些试探。”
老人闻言收起笑意,告诉他:“我知道你的问题。如果你还知道自己此刻对我有用,就听我意思,避开这次武林会。”
顾执天显得有些动容,他垂眼看着老人手边的名册,仍是上次翻开的一页,血蝙蝠谢元还没被划去。他问:“知行会去?”
老人说:“他去害你。”
“他来杀我?”
老人抬了抬眼皮,讥讽地看他:“你现在不仅看重外貌,还贪生怕死?真是落在俗世,越陷越深。”
顾执天没有回答。他尚且不怕枯槁地活着,自然也不应该畏惧孤独地死去。然而死亡的时机是难以抉择的,他放心不下莫知行。
他没有说话,老人也不愿向他透露更多。顾执天低头想了一会,自己缓缓摇了摇头,接上自己的问题,说:“他不会现在杀我,我可去灵山见他。”
虽然早已领教过他的冥顽不化,老人却还是震怒,呵斥他:“朽木!你再去见他,迟早因果缠身,他不杀你,你也要因他而死!”
顾执天见他发怒,不愿和他多做辩驳,他想问的事已经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