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灯火全熄灭了,门窗也已关好。百花凋将唯一一根烛火放在床边小桌上时,同莫知行闲聊:“从前我们村里有规矩,到了晚上,不能随便明火。说呀,夜里妖魔出没,烛火就是它们的眼睛,橙黄色的一只,谁家亮了火,谁家就被妖魔盯上。”
“真多奇怪规矩,要我说,被妖魔盯上不难过,晚上不点灯,看不见你,这才可惜。”莫知行坐在床沿,百花凋放下烛台之后,他伸手在一星灯火上摇晃来去。灯烛照明本来就弱,堪堪照亮他俩身边方寸之地,这间房里更多的地方,还是死寂着的妖魔的栖息之所。这时莫知行再一伸手,烛火摆动,在亮着的地面上也照出幢幢鬼影。
百花凋怕他烫着,一下把他的手拍了回去,没等莫知行浮夸地呼痛出声,她又伸一根手指抵着莫知行的脑门,按着他躺在了床上,劝他:“快些躺下吧,再贫嘴天都该亮了。”
莫知行并不抗拒软和的床被,本来只穿着亵衣,这会很快把自己埋进去。他向左偏头,看见沉沉睡着的顾执天。这人睡着醒着没有大分别,就算白日里他睁着眼,也只像两颗黑石,叫人看不着活气。他没有长久打量的耐烦心,又向右偏头,看百花凋点燃长香。他到底闲不住,随口说:“燃香入梦,这戏法真的可行?”
百花凋撩起大袖,将长香插进香炉。她盯着香头那一红点,回答说:“民间奇术,多的是能行异事之法。你且睡去吧,这也安神,再不济也能睡个好觉。”
“多久以前的事都能看见?”
“照理来说,是这样的。不过看的越远,你师父心神越受创罢了。”
“真的只能一人入梦?你不能和我同去?”
“一人之梦,一人得见,这是公平之事。再想加我一个,那就是贪心了。”
“你也不是第一天知晓我是个贪得无厌的登徒子。”
“你怎么这样多话呀,”百花凋笑着伸过一只手,像笼住一只雏鸟一样覆上莫知行的眼睛,“快快睡去,做个好梦吧。梦中若是遇见什么,记得喊我名字。”
莫知行终于打住话头,听话地闭了眼,睫毛轻轻刮过百花凋手心。在他睡去之前,百花凋想起什么,最后问他:“你想从哪里看起?”
百花凋手掌之下,莫知行唇角弯起来。他轻声说:“我太好奇,一定要从最开头看起才知足。”
顾执天受不受得住,他可不觉得该管。
等百花凋手重新移开时,莫知行的神识已经离去。他仍然在这间屋子里醒来,周遭却已经天光大亮,百花凋也不见人影。打开房门时,他看见门外已不是之前的回廊,而是直接连向另一间房。这隔壁屋子空旷,虽然和他一墙之隔,屋中的摆设装潢却大不相同,莫知行有些讶然,他只想从顾执天小时候看起,没想到直接看见了前朝景象。这屋子位处二楼,正当长街,一面有窗,窗上雕着岩石高树,树下跪卧一只长角雄鹿。太阳打进来时,光影就被鹿角片片分割。
在被切裂的光斑之下,坐着位华服的女人,一手倚着脑袋,临窗向外面街上眺望。她服饰虽然华贵,却显旧而不成体统,里衣没整理妥帖,外袍也垮下来,长发垂散,半遮去她的肩头。她的孩子或许是她的孩子,站在她身后一扇屏风之前。莫知行走上前,低头打量着这个孩子。他不Jing面相,对于幼儿的五官,也没有确切的把握。然而在他的理智判断之前,他的情感,本能,已替他下了定论,这孩子,虽然眉眼还挤在一处,蓬头垢面,衣衫邋遢,过得不像是好日子,但仍然保留着莫知行最眼熟的特征。只要再给他些时日,等他像竹子抽节一样长开来,甚至不用变换表情,一样的压着眉头,闭着嘴他就会成为顾执天。
这就是顾执天,还不及他膝头的顾执天。
把人看清了,莫知行继续抬头,看向后面那架屏风。屏风是三折的琉璃屏,上面金雕彩绘,画的是仙娥飞天。笔法Jing细,却没个正经,仙子们衣衫松散,偏露出一片白玉皓腕,凝脂酥胸。莫知行伸指一触,发现这摆件也和整间屋子一样蒙尘厚重,愣被他擦出一道白痕。等他移开手指,才看见指尖下那位小仙子面上掉下漆,只剩下柳叶眉下一只丹凤眼,和他相互对望。
莫知行站直了身子,明白自己如今的所在了。烟花柳巷之地,前朝今朝,都是一样的俗极而雅,盛极又衰。顾执天的娘亲,从前或许是倾世之貌,所以得这一间大屋,一应家什。然而看现下剩余的残缺光景,也不难明白,所谓美人迟暮,到底有多难堪。
在他慨叹的空当,屋中另一扇房门洞开,走进来一位老人。这老者很不入俗,他行走动作间自有一种气度,叫人明白他不是来当个寻欢之宾的。果然,相比起女人,他对顾执天更加在意,径直走到莫知行身边,握住了顾执天尚嫌细瘦的肩膀,朝女人示意,说:“柳姑娘,我已商量妥当,这孩子,我就带走了。”
窗边的柳姑娘像是全没听见,照旧撑着窗栏向外望去。莫知行低头看了看顾执天,大概是他娘教得好,这小孩也没有反应,茫然地被人攥在手里,似乎对自己现在的,将有的,从一而终的不幸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