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河以西开源楼,是座赫赫名楼。楼中酒是一般的酒,菜是一般的菜,不过酒楼主人,不是一般的人。他给这楼立下唯一一条规矩:不管正邪立场,门派出处,踏进一道槛,就是一桌碰杯共饮之友,楼外五湖四海间恩怨情仇,就算杀父夺妻,也得出了此楼再清算。这规矩听起来既玄又狂,不过开源楼立楼至今三十年,从没砸过招牌。
这样一个万事不管的有名之地,楼中什么日子来了什么人,并不会被特别记得。不过最近几日,常客们却对楼中一位客人在意起来。不怪别人,全怪他自己打眼,一顶黑斗笠连着五天在最靠门一桌从早坐到晚,非逼着别人记住他。旁人酒菜间对他的闲聊已经不少,在座的多是江湖豪客,自以为收敛声音,其实声比铜锣,就算听力不好,不是聋子也该听到了。偏偏这人似乎既聋又哑,身在受讨论的浪chao尖上仍然八方不动,第六日开源楼开张时,他依然第一个踏进来,照旧点了壶清茶。
这一天,莫知行也进来坐下。他来的正是时候,等着小二上菜时,恰听见两人议论那斗笠客是不是单凭一张脸就能吓破人胆。他边听边笑,觉得这场景眼熟,正是天下茶楼席间皆是一般的碎嘴,何时何地都不少陈兄李兄之辈,无论开源楼死水楼,天子脚下还是乡间茶棚,都免不得这等鲜活俗气。他本来喜欢热闹,并不觉得讨厌,还很热切地插嘴进去,又提出一个新假设:“要我说,这人说不定是被仇家毁了容,要来这里堵着仇家寻仇呢。”
他就坐在斗笠客后边,声量却一点没想着压低。寻常斗笠客自己是不会管,当然也没别人在意。不过这次,他话音刚落,后边却传来哐当一响,看过去时,正看见整日介坐得木桩一样既稳又直的斗笠客手上打抖摔了杯子,半杯茶水将他衣襟都泼shi。这在开源楼里不算大动静,却让周遭几桌听见刚才一席话的人都震惊,觉得莫非真就这么巧,让这个少年全都说中?
莫知行也没料到,一时间愣怔了下,似乎在迟疑自己是不是戳到别人痛处,要不要上前帮手道歉。不过短短一瞬,他正要开口发声时,开源楼门前,却恰恰走进来一个女人。进来的不是一般人,她一来带着剑,二来长得好,莲步生香地走进来,叫一众粗汉看得眼直,当即把什么斗笠客忘去天边。那女人却把满堂注目通通抛在地下,直直走向莫知行,含嗔带怨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埋怨他:“知行啊,你可真是让我好找,该罚,该罚。”
可不正是百花凋。
莫知行对她的打闹全数应下,不再管方才之事,直接起身,将她稍向自己挽了一些,在诸多既羡又恨的注视里跟百花凋哄了几句好话,就要携着她手一起出去。
斗笠客坐在门边,要想出得酒楼门,势必路过他身边。莫知行已没将他放在心上,一步跨过桌子边的时候,却突然被他攥住手腕。
旁人又是一惊。连着五天他们见这斗笠客不动不语,这时候第一次见他出手,却没人看清动作,等反应过来,莫知行已被扯了一个趔趄,往前半寸都不能够。
他惊怒地转过头,觉得这怪人欺人太甚,正要跟他理论,无奈今天就是轮不到他说话一样,那人又在他开口前有所动作。他举起另一只手,竟然直截了当揭下了自己的斗笠来。
他动作急切自然,那张脸上也没有什么疤痕胎记,让莫知行看得眼熟——要命的,他当然看得眼熟,十多年朝夕相对,顾执天的脸,他哪有不眼熟的道理!
莫知行大惊之下力气也大,倒退一步猛把手腕往回抽,然而顾执天握得更紧,仍未放手,却也被莫知行拽离了椅子,腰腹把酒桌撞得位移。他眉头不抖一下,低声地,像是求着莫知行留步一般,唤了他一声:“知行。”
他有些想不明白,他当然不奢望莫知行能尊师重道地跟他打完招呼同桌而坐,但此刻这情形动静也未免太大,从前莫知行只是厌烦他,下山不过几日,已经开始怕他?
好在莫知行很快让他明白过来,莫知行怕的当然不是他,他只怕别人,不该让顾执天见到的人,撞上顾执天。他也不急着摆脱了,反而扯住顾执天的衣袖,朝门口大喊:“谢元!快走!”
顾执天听见他话间名字,跟着蹙眉望向门口。他刚刚全幅Jing力都放在莫知行身上,旁边的百花凋都被他当死物忽视,更没留意门口有什么动静。这时候凝神一看,才看见门边抬脚正要进来,又被一声喝住的高瘦男人,真是该他杀的血蝙蝠!
血蝙蝠其人昼伏夜出,居无定所,虽然自有洞府,十天却有九天不在其中。唯一有迹可循的,不过是他常被开源楼中竹叶青勾来解馋,是以顾执天才连着六天到这守株待兔。好不容易真的等到,偏偏却是在这乱缠一团的局面之中,实在是巧的很,他们像一群戏子小生,排的不是一出戏,却默契地上了妆换了衣,全都撞在一天粉墨登场。顾执天垂头看了眼他和莫知行交握之处,莫知行难得主动拉住他,他也不舍得放手,只有谢元最清醒,和他对上视线后脸色一白,转身就逃。血蝙蝠没有别的出类拔萃,轻功倒是卓绝,顾执天迟疑的瞬间他便能倏忽远去,眼看今日就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