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一天,邢昊宇和同事吃过午饭回公司,屁.股还没坐稳就接到林峥的电话,说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再过一个半月就能跟哥在一座城市了。邢昊宇隔着手机听筒都能“看见”他笑逐颜开的脸,心里替他高兴,就想好好夸他几句,结果越想说点什么越说不出来,一连叨咕了三遍:“真棒!”只剩下笑。林峥也笑。不过没笑半分钟,忽然语气一转,说妈最近常闹胃不舒服,难受的时候一天也吃不下几口东西。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去看了么?”邢昊宇的两任父亲均是因病去世,难免对这类兆头心存敏感,一听这话眉头就不由自主锁起来,语气也有些冲,噎得林峥顿了顿,才道:“前几天去镇上开了药,卫生所的人说要是总不见好,最好去医院看看。你也不是不知道妈,我要是早晨没看见她吐,她根本也不说,她就说她不难受了。”
邢昊宇不用特意琢磨也能揣测到母亲的心理活动:当妈的人,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无非是自己孩子能过得好,她本来就能力有限帮不上多少忙,更不能在孩子读书最需要花钱的节骨眼儿上再添累赘。她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常常“好心”、“抠门”得叫你心里窝火,可真忍不住冒出几句不耐烦的顶撞,过后又比谁都愧疚。尤其当她企图把事情翻篇儿,小心翼翼上来和你搭别的话茬时,你心里那股涩劲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既心疼她,也心疼那个被她用这种方式惦记着的自己。
“你让她接电话。”邢昊宇说着,起身准备往办公区外走。林峥道:“妈不在家。”他刚走了两步的脚一顿,诧异道:“她干吗去了?”
“有人家结婚,她去帮忙了。”林峥说,“我叫她别去了,她说没事儿。”
老家不比城市,办喜事酒店可以搞定一切,多数人家还是习惯在家里坐席。雇来的厨子只管掌勺定菜单,其余的准备和善后工作都要主家自己干,亲戚和左邻右舍往往都会去帮忙。几十桌菜,从洗到切到装盘端上桌,常常累得人腰都直不起来。然而习俗如此,家家都有需要别人帮忙的那一天,因此辛苦归辛苦,照样乐此不疲。邢母干活向来心细,手脚也麻利,放平时邢昊宇必定无所谓,沾点喜气又不是坏事,帮帮忙无可厚非。但林峥突然说了这么一出儿,他免不了担心,提醒了句:“你去看看她,要是脸色不对就拽她回来歇着。”
“我待会儿就去。”林峥应道。
邢昊宇没再说什么,有些话说了也没用。他了解母亲在有些事上多固执,也知道林峥说不动她;身份证上虽已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但毕竟从没有出过校门,有些事他不能真指望林峥拿主意。
邢昊宇犹豫了一下午,晚上吃饭的时候跟唐谨商量,说想请几天假回老家一趟。
“家里有事儿?”唐谨一筷子菜刚夹到嘴边,听见这话一顿。邢昊宇把中午的电话内容简短重复了一遍,唐谨那筷子菜到底也没吃进嘴里,暂时把筷子放下,点头道:“回去也对,这种事儿可大可小,别拖着,查清楚了心里踏实。”
一整晚邢昊宇都显得心不在焉,唐谨坐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做白天没做完的工作,中途瞟了他好几眼,他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茶几前,对着翻开的书页发呆神游。
“还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呢,你就自己先吓唬自己。”唐谨无奈地笑叹口气。
邢昊宇勉强提了提嘴角:“我也不想想。”
“过来。”唐谨接道朝他勾勾手指。邢昊宇一脸迷茫地凑过去,唐谨狠狠捏了捏他的脸,“你就这副表情回家是么?你要这样,你妈都不用检查,先让你吓够呛。”
“诶诶!疼疼疼!”邢昊宇抬手想让主人轻点儿,唐谨却不搭理他,一把捉住他正“犯上”的狗爪子撇开,同时另一只仍捏在他脸颊上的手也更加了几分力,“还欠么?”
“不了不了!”邢昊宇咧着一侧嘴,忍痛连连含糊道,“我错了,爷!我错了,真疼!”
几秒后,唐谨松了手。他“嘶嘶”地揉着,一边揉一边心想:主人对他再好,有些情绪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唐谨和他不一样,从小是在众星捧月下长大的,从来没经历过失去和得不到的滋味。那些邢昊宇想拥有却从来没机会体验的情感,唐谨简直体验到腻。邢昊宇也比不过林峥,他从小就是个拖油瓶,在两任父亲家都不受待见:亲生父亲那边由于爷爷nainai早已不在,其他亲戚对他们母子是避之不及的;而继父这边,他是姓邢的种,他永远也得不到林峥那样正牌孙子的待遇。邢昊宇平时和母亲话不多,甚至经常觉得根本谈不来,但他已经没有父亲了,假如再失去母亲,作为人,他就真的连一处可回的家也没有了。
他一直认为唐谨对他的所有接纳是建立在把他当狗的基础上。狗在主人家当然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一处窝;那假如有一天他不做狗了呢?唐谨还能对他这样包容么?他觉得大概不会,唐谨也没有这份义务。所以,即使千里之外那个家从来不完整,也不能带给他多少安全感,它依然是邢昊宇人生中最重要的地方。
邢昊宇不知道唐谨能不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