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能有?”据目睹这一场面的宫人说,当时她神态癫狂,嘴里一直反复念着这句话。薛蘅流产了,她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才待了两个月不到,至于阿宝,则被赵從下令当场剥去皇后服制,废为庶人。这一年,是熙和三年的春天,距离她的死期仅仅还有一年辰光。当年失去孩子、意志消沉时,阿宝不是没有想过宣梁元敬入宫,那时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因话本事发已被全部撤换掉,那些新来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在宫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朋友,后宫的女人都瞧不起她,视她为一个笑话。阿宝拨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在这偌大的东京城,自己真正能说的上话的朋友,竟然只有一个梁元敬,她还未为他送她去御药局的事谢谢他,虽然孩子到底没保住,可该谢的还是要谢的。只是当她向宫人说起,让她去宣梁元敬入宫为她画像时,宫人却满脸讶异,道:“娘娘,您还不知道么?”“知道什么?”“梁大人已经离开东京了。”“……”阿宝张着嘴,茫然了半晌,方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离开?”她喃喃重复道,“离开,离开了好啊……”过了半晌,忽又问那宫人道:“他去哪儿了?”宫人为难地摇头:“这个奴婢不知,想必是回乡了罢。”“回乡了?”阿宝又想问,那梁元敬的家乡在哪儿呢,但想必问了也是不知道,只好闭上了嘴。后来幽居冷宫,身边只有一个哑仆作伴,阿宝缠绵病榻时,时常会想着,若是梁元敬还在,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她会变得如此癫狂,冲进薛蘅寝阁里疯子一样地捶打她的肚子吗?想必是不会的罢。梁元敬那厮,定会用他那种讨人厌的目光直视着她,说什么“你不能这么做”,就好像她合该听他的一样,根本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可阿宝觉得,倘若梁元敬真的还在,倘若他真的说了这句讨人嫌的话,她想必,是真的会听他的话的。因为她不想让这世间她唯一的一个朋友,也变得讨厌她。只可惜啊,梁元敬不在了。“你为什么离开东京?”阿宝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她想问许久了。梁元敬沉默片刻,道:“那年,我父亲身染微恙,来信唤我回去侍疾。”“哦,”阿宝说,“你爹爹生病了呀,那是该回去,他如今身体还好么?”“熙和四年岁末便去了。”“……”阿宝默了一会儿,道:“节哀。”“都过去了。”梁元敬勒停驴子,从驴背上翻下去,看着阿宝道:“快到家了,我牵着你进去。”阿宝点点头。梁元敬便依旧在前面为她牵驴,阿宝独自坐在驴背上,忽然出声喊:“梁元敬。”“嗯?”他没有回头,应了一声。“方才在金明池畔,你是想抗旨吗?”梁元敬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很快就恢复若无其事,不答反问道:“你希望我给你画像,然后交给他?”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赵從了。阿宝摇摇头说:“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梁元敬,我发现你似乎总是忘了一件事。”“什么事?”阿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死了的这件事。”梁元敬这次是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背影孤茕落寞,在地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阿宝看不见他的神情,她自然可以飘去他的正前方,看着他的脸。可是这一次,阿宝不想这么做。她说:“我希望你时时刻刻记着,我已经死了,做什么决定,不要先想着我,而是要优先考虑你自己。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假若你拒绝赵從的旨意,于我而言,没有丝毫用处,于你而言,就是死罪难逃,你可能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阿宝凝望着天上的星空,他们恰巧经过一颗老槐树,树叶上凝结了露水,夜风拂来,枝叶翕动,一滴露珠从枝头坠下,却没有落在阿宝的眉心,而是从她的眉径直穿透了她的头颅。阿宝自嘲一笑,道:“梁元敬,我死了,知道死人是什么吗?就是不会哭,不会痛,不会做梦,也不会饥饿。我不会从驴子上掉下来,即使掉下去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你看。”她故意身子一偏,从驴背上摔下去。
梁元敬满脸惊愕,下意识伸手来捞,可他的双手却穿过了阿宝的身体。他呆在原地。阿宝尽量忽略他眸中刹那的失神,一脸无所谓地从地上飘起来,再度坐回驴背上,说:“你给我买的那些糕点,我也不能吃,之所以让你买,只是因为我很怀念它们的味道而已。”她轻轻叹一口气,道:“你看,梁元敬,这就是死人啊。”“你能吃。”梁元敬俊逸的眉宇间,忽然浮现出一抹不符合他性情的固执,他抿抿唇道:“只要我滴血作画,你就能活过来。”“啊,差点忘记这个了。”阿宝一笑,道:“对,这样的话,我是能活过来,可是……”她话锋一转,垂着眼皮,盯着自己透明的指尖,笑容变得黯然。“我依然是个死去的人。”剩下的一小段路程,二人都不再发一言。阿宝骑在驴背上,看着前方梁元敬给她牵驴的清癯背影,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难过。她想,她不该欺负梁元敬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梁元敬,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若是自己没死就好了,倘若自己没死,她一定就……就怎么样呢?阿宝尚未想明白,忽然察觉驴子停了下来。她正要问梁元敬怎么了,抬头却看见梁家宅院前站了个人,那人一身僧袍,头戴斗笠,腰悬葫芦,悄然立在清冷月光下,篱笆院墙前。见梁元敬牵驴出现,他单手摘了头上的笠帽,露出一个光头,一张风尘满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