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这句话还是樱贤二开蒙时读到的,似乎是说,人的心里苦到了极点,就要呼天抢地、呼父唤母,找一点依赖和慰藉。
不可理喻。
他扭头问云须:“可这有什么用?”
“说汉话。”
“这是在日本。”
“可你念的是中国书。”
他讽刺地耸耸肩:“不如教我说满语,于你来说不是更亲切么?”
“教你倒成了害你。”云须正夹着烟卷吞云吐雾,差点把书燎着,“开战只是早晚的事,学点中国学问,耽误不了你的前程。”
“这招真毒。你恨他们?满人、汉人,还是蒙古人?”
他这不上台面的思维方式,云须一向很反感,却又无力纠正:“加起来四万万人,我养个崽子报复回去,闲出病了?再说,时代使然,倒霉也倒霉过了,还有什么可纠缠的?”
“那你还教我这些。”
“怕你大了没出路,好歹能当个通译,混口战争饭。谁叫我一念之差生了你了?”
“大可放心,到了年龄我就从军,不耽误你玩乐。——额娘。”冷冰冰念出这一生僻的称呼,他是故意恶心云须;一切旗人式的习惯都足以令她刻骨地作呕。
就像亲亲热热地呼唤父母恐怕也足以令他作呕一样。
称呼,一方面是个代号,一方面,又深刻地勾连着意向与实在。在他这里,云须的第一顺位代号,不是母亲而是妈妈桑,因为开口呼唤她的通常不是他,而是三教九流的客人。
也有客人不爱这么叫,来了就轻声招呼一句:“楼上等你。”
云须笑着一拍对方的后背:“桌上有新茶。”
很奇异,两人心照不宣地Cao着汉话,或许因为那背影也是中式的:长袍马褂,头戴一顶礼帽,高大,素净。
他冷眼瞧着,等云须上楼赴约,心在文火上熬着,不知是痛恨还是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到了后半夜,云须的表现如常,让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长袍马褂与新茶,都出自臆想。可他明知道她有位相好,甚至好几次亲眼见了两人不动声色地私会,就在走廊最深处的房间。
腿脚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幽暗的廊道尽头。哗啦一下拉开门扇,灯光如豆,空无一人,泡好的茶袅袅冒着白气。走廊里响起男人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熟稔地拉门进来,那种熟稔撕下每个人的脸面,将他浸入刺骨的屈辱。
端起滚烫的茶打算泼过去,脸突然被从后捧住,语中带笑:“别生气,恭候多时了。”
“恭候多时”,是个很常见的说法。?
樱贤二置身自家的书房里,心里猛地一跳,转过身,正色面对了门口的那位新贵。对方做长袍马褂装扮,礼帽拿在手里,高大,素净,朝他松松地一拱手,语中带笑:“樱先生,鄙人可是恭候多时了啊!”
此后,只剩了些破碎的片段。
随从如何被遣退,窗口为何胆敢洞开着,他一概不知,只觉皮带硬硬硌着他的眼,脸压在皮包表面,鼻腔充满崭新皮革的气味。包里鼓鼓囊囊,是何仲棠带来的文件。
对方慢条斯理地抚着他的头发:“樱先生想看哪一份?”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这情境很奇怪,“何老板,叫我挑拣未知的东西,太强人所难了吧。”
窸窸窣窣的,是对方抽出张纸:“不想知道你们撤退的部署吗?——我这也算白饶了你一项情报。”
他听见自己嗤笑了声:“这还算哪门子的新闻。”
“实不相瞒,贵国的某些要人已找好下家,要来做军事顾问了。树敌这么多,”那只手玩弄着他的喉结,迫使他发出咕噜声,“不说旁的,单是你的同僚,愿意放过你么?”?
结局仿佛早已注定,他安安稳稳地沉在谷底,反而没有很怕:“担心你自己吧。”
对方哈哈笑了两声,“咱们老哥俩真够互相关怀的。我无非也是怕老朋友找不到个退路。”
“外滩码头。”
对方果然意会,又抽出张纸,抖了抖,“剩下的,就要看樱君的诚意了。”
门窗大敞,樱贤二叼着那张纸的边缘,知道唾ye正慢慢渗下去,逼近那些生死攸关的字迹。松口也不行,火盆的热度扑在脸上,近在咫尺,能把任何沾边的纸页舔成灰烬。
就着他这幅姿势,那把熟悉的嗓子一字一句低声朗读,故意读得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半天不到重点:“南京蒋主席钧鉴;戴局长雨农兄、外交部勋鉴:密。仅密奉闻,敬乞指示。——听清了?”
点头。
“没问题了?”
摇头。
电文内容像无意义的波段,一字也没听进耳中,后来的事却又明白浮现在心底。他无力地松口,打算留给火盆善后,却有一只手劫走了纸页,撕下一角,喂进他口中。
“还得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