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骧公幽邸的战场,耿照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殷贼手上的黑色雾丝绞扭如蛇,一股脑儿钻进了胸膛。那份疼,便以耿照的标准也算相当过分的了,以致后续昏醒之间,隐约感觉给人扒开皮rou、锯开胸骨什幺的,相较之下似乎也没有什幺。
意识略复的几个瞬间,少年宛若置身洪炉,整个人几欲烧融,上一回有这种感觉,是在三乘论法的擂台,李寒阳李大侠为他稳住体内行将崩溃的诸元,重新铸成“鼎天剑脉”那会儿;但多数的时间里,少年却是浑浑噩噩,无法思考,犹如沉于漆黑一片的冰冷深海,什幺都感觉不到,不知何时才会触底,那样的孤绝与无助能硬生生将人逼疯。
直到一把悦耳动听的嗓音透颅而入,将他和世界重新连结了起来。
“……气沉丹田,天元化生……走神阙,入气海,结元胎……Jing气一如,以出焦阳……”
这声音又脆又甜,可想见主人抿着一抹坏笑,杏眸滴溜溜一转的模样,然而隐透着威严的口吻又令人无比心安,仿佛智珠在握,跟着走肯定没错。耿照的身体本能动起来,外溢的真阳于下丹田凝聚成形,犹如烧化的油膏,蓦地一阵激灵,真阳离体而出,持续不断的激烈喷射刮得马眼生疼,同时带来巨大的快感。
清明略复,忽察觉腰上有人,两只小手摁在他胸腹间,肤触腻滑,滋味妙不可言;省起方才所用功诀并不陌生,忖道:“是……是〈通明转化篇〉!”
《火碧丹绝》里的这三百字功诀看似平淡,却是明栈雪窥破玄机,引双修之法彻底改造这门绝学,使其得以速成的重要关窍,耿照早已练成了反射,哪怕失去意识,凭借身体记忆也能自行发动。
但颅内的那把动听嗓音所示,并非明姑娘版本的〈通明转化篇〉,而是倒反过来,让他把真气灌至有“藏Jing处”之称的下丹田内,逆行转化篇心诀,使之与阳Jing相合,然后再一股脑儿地排出体外。
耿照很难判断是快感射Jing所致,抑或是Jing水离体的一霎间,周身洪炉似的高热略降,仿佛吹来一阵清风似的舒爽。然而光靠晚风飔凉,并不足以熄灭烧炽的炉中青焰,难以形容的闷窒转瞬间又将少年吞噬,斩断他爬回现世的唯一一条路。
换作是旁人,恐怕会失去求生的意志吧?但对耿照来说,这短短片刻的连结已然足够——都看见回家的路了,哪有放弃的道理?就连无穷无尽的黑暗都不能使他崩溃,何况已看见了光明!
我要醒来,少年心想。我一定会醒过来。
他在不断沉降的漆黑里想像着自我,努力觉察、努力挣扎,顽强地抵抗着绝望侵袭,不放过任何一霎闪现的感知灵光,哪怕是痛楚都揪紧不放;渐渐断续间或的灵光连成了片段,痛苦越来越鲜明,其他感觉也是——
耿照猛然睁眼,刺骨到难以形容的酸涩冰水在同一时间内疯狂涌进口鼻,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差点冻到断线;微弱的光源仿佛在头顶极远处氤氲晃荡,折射着扭曲的月形,省起自己怕是被扔进潭底一类,手脚并用,奋力朝光源泅去。
他应该被狠狠呛上几口的,说也奇怪,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涌入口鼻乃至肺里的潭水忽然消失,一阵温热泡沫透体而出,骨碌声久久不绝,连原本水中的寒冽之感也都随之化散,差不多就是放凉的洗澡水的程度。
更奇怪的是:他是在水中苏醒,肯定不会先吸一口长气备用,此际肺中不但积水全消,也无一丝气闷欲窒的感觉;能以胎息滞水如斯,可见真气充盈,以至于能将潭水自行排出。
耿照停止上泅,浮在水中片刻,感觉周身水温升高如温泉,才换另一处悬浮,不知不觉越潜越深,直到又开始觉得潭水刺骨,肺中气息寡弱,显是真阳消耗得差不多了,急急浮上,“哗啦!”破出水面,被夜风刮过shi漉漉的头脸,始觉前尘如梦,终于重返人间。
此间看似一处桥底深潭,潭面方圆不到五丈,于月下清澄如镜,爬满藤蔓苔藓的索桥斜斜横过,摇摇欲坠;一道清溪穿过桥底,入潭处的段差足有七八尺高,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小瀑布。
水潭最深足有三名成年男子相叠,流出寒潭的溪床却不过半人多高,仿佛仙人的巨拐从天而降,朝这溪拦腰砸出枚深坑来,才得有此潭的存在。湍狭的上游溪水注入潭中,注满而溢,到了下流则平缓许多。耿照爬上岸处遍铺鹅卵圆石,打磨得甚是光润,离上头的山径还隔了道陡峭边坡,显是丰水期的溪床。
此地空气冷冽,林雾深浓,一嗅便知在深山之中,然而除了shi冷的深林苔藓气息,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异臭,仿佛在哪里闻过,才清醒不久的思绪却无法厘清。
这里……是什幺地方?我为什幺会在这里?其他人……都上哪儿去了?
他摇着昏沉的脑袋涉过鹅卵石床,爬上边坡,就着月光扶树而行,赤身露体也不管了。沿溪只一条路,是人劈砍林树整出来的,而非兽径,小路尽头便是索桥,再往前已是断崖,别说是人,连野兽都无处前进。
桥对面白雾缭绕,连月华都透之不入,刺鼻异味正是从那个方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