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霍征战败,西蜣王薛稚死于混战,倖存的西蜣王室成了一盘散沙,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而曾经的北护军统领商阙,在众人的拥护之下,身穿王袍,头戴王冕,一步步走向了西蜣权利的顶峰。
朝堂之上,站着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唯独众臣最前方,原本该属于丞相的位置空着。商阙高坐王座之上,冷眼俯瞰,心中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的目的达到了,西蜣部族终于重获自由,不会再被肆意践踏。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王冕前的玉珠晃动,他忽然想起薛无衣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西蜣积弊诸多,要想破局就得狠下心来。你说我不择手段心思狠辣,但你有更好的办法结束这个局面么?”
商阙当时无言以对。
这番对话的结局,是薛无衣亲自下令,命人暗杀了西蜣王朝为数不多的股肱老臣。薛无衣与对方同僚十年,曾同心协力辅佐幼主,匡扶西蜣江山,二人同为西蜣王朝中流砥柱。但当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后,他又毫不犹豫地命人暗杀对方——只为了叫西蜣王朝衰败得更快些,再快些。
商阙一度觉得他的心思太深,太过不择手段,大约连血也是冷的。
他曾经不耻薛无衣的政客手段,但如今他坐在了王座上,却面对了和他一样的局面。
——西蜣部族与前朝旧臣并不和睦。更有三个忠于前朝的老臣宁死不肯为新王效命。为以儆效尤,他的叔父、新任大将军上奏,建议将这三名老臣及其家眷,斩立决。
老臣们悍不畏死,大骂他乱臣贼子谋朝篡位。商阙并不觉得愤怒,也并不觉得他们有错。新朝旧臣,各为其主。对于他来说,这些老臣是逆臣;但对于前朝,却是忠心之士。
商阙并不想杀他们。不肯为他所用,贬了官发配偏远之地就是。
但是其他朝臣却连番上奏,大将军更是直言进谏:“若是这几人不杀,我们岂不就当真成了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必生后乱!王上切勿妇人之仁!”
满朝文武跪地恳求,商阙僵持两日,终究是允了。
三名老臣于菜市口斩首示众,府中男丁亦不能倖免,唯有女眷幼儿留下了一条活路,被发配到了偏远之地。
行刑当日,商阙没有去观刑,而是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前些日子城中混战并未波及早就冷清下来的相府。只是奴仆都已经逃走,府中便多少有些荒凉凄清的味道。
商阙熟门熟路地去了茶室。
茶室中茶具俱在,商阙沉默地坐下,回忆着昔日薛无衣煮茶的模样,给自己泡了一壶清茶。
茶水入口,极涩,转而变苦。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北护军统领手上鲜血无数,但死的都是当杀之人。今日菜市口的三个前朝老臣,却算不得当杀之人。
商阙静默地喝了两盏苦茶,苦涩的味道萦绕舌尖,忽然明了薛无衣总爱独坐品茶的缘由。
西蜣的少年丞相,十岁舌战群臣,十六岁官拜丞相,同年,先王崩殂,託孤辅政。至此十年间,薛无衣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之名朝野无人不知。但外人极少知道,他每每下令杀了不当杀却必须杀之人后,总喜欢在茶室里煮茶。
商阙曾经嘲讽他虚伪,既然杀了人,又何必故作姿态。
薛无衣好脾气地给他倒茶,嘴角习惯性弯着,眼底却彷佛封着冰雪,只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做,你还不懂。”
商阙那时确实不懂,但现在大约懂了他的心情。
喝完茶,他又起身去了书房,薛无衣的书房同他的人一样,干净、冷清,隐约泛着一丝苦茶香气。他一一看过去,瞧见了桌案上的一把折扇。青色竹骨,缓缓展开,是熟悉扇面,只是不同记忆之中,空白的扇面上被人添了“自在閒人”四个字。
这分明是他入相府不过三年时送给薛无衣的生辰礼。那时他与薛无衣还未生分疏离,又逢薛无衣生辰,便亲手製了这把折扇。只是他擅舞刀弄枪,却不善笔墨丹青。他不敢自己题字作画,又不愿假于人手,便傻乎乎地送了一把空白折扇过去。
薛无衣当时收了,瞧着十分欣喜,但后来却再未见他将折扇携带或示人。商阙后来跟着他瞧多了人情世故尔虞我诈,渐渐也明白自己的礼物并不讨喜,只当做是他并不喜欢。后来便也再未亲手做过什么,每逢他生辰时,也多是送些四处搜罗的名贵之物。
他没想到会在此时再见到这把折扇,更没想到的是,薛无衣竟也当真在扇面上题了字。
青竹扇骨光滑圆润,扇面纸张也有些旧了,分明是时常被人把玩所致。
商阙将扇骨展开又合上,扇面上浓墨的“自在閒人”四个字,彷佛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忽然觉得,他与薛无衣相伴近十载,却对他一无所知。
难怪薛无衣总眼神悠远地瞧着他,笑说“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