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便丢了条布巾过来,这样的示好让人无从拒绝,陆白珩接过来,把满头的雨水擦了一擦,道:“这么殷勤?说吧,又要支使我去什么地方跑腿?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得让我先合一合眼,我都三天没睡了,眼皮底下长的是两个黑窟窿......喂,周珺,手!做什么?”
这话是明知故问,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按在他肩上的双手,那十根指头并没有用力,却跟磁石似的,摄去了他浑身背主投敌的骨头。他整个人都松了劲儿了,只有呼吸硬梆梆地顶着喉咙口。
“你大哥让我教你,”年轻人道,将他按坐在床边上,丢了面镜子给他,道,“你可得记仔细了,要把一出戏唱稳妥了,半点儿破绽都不能露。这一回还得劳你挑大梁呢。”
陆白珩心中一惊,仿佛听出了他和大哥间无形的默契,只好强压着那点如芒在背的局促感,在他十根指头底下受刑,目光亦无路可走,只能退到镜面上。
年轻人随手捞来的,果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这一面长柄西洋化妆镜四面磨蚀,仅能囫囵照出人影来。他竭力去盯自己的双目,奈何年轻人那十根皎白的指头,也如露shi月影一般荡到波心,他一下就在那冷而柔的涟漪里屏住了呼吸。
“你躲什么?”年轻人道,轻轻松松托定他的脸孔,抬了回来,“我们的当家花旦,总得学学怎么上妆吧?”
“花旦?”陆白珩道,“谁是当家花旦?”
年轻人伸出手指,在镜子中央点了一点,道:“日本人差不多就能收到风声了,要杀人灭口,也得赶在这几天里。我、你、你大哥,还有班子里几个靠得住的师兄弟,我们托词答谢龙川寿夫多日款待之恩,排演三岔口里的一出,由他先掌掌眼,他已经答应了。接下来能哄得他屏退旁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若不能,便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大哥会料理妥当。”
陆白珩Jing神一振,脱口道:“终于能收拾他了?”
年轻人又道:“龙川寿夫生性多疑,要想大张旗鼓地近他的身,成算不大。他虽对戏妆面皮颇有些尝新鲜的意思,但最中意的还是貌若好女的旦面。到时候你借着戏中避退的空档......”
陆白珩道:“花旦?你给我哥灌迷魂汤了?我可没这唱戏的本事,大哥呢?他扮什么?”
“这一出里的是武旦,词儿不多,戏份也少,你扮起来不易露馅。你大哥那一身的煞气,十斤粉都盖不过去。闭眼,闭嘴。”
陆白珩自然不会老实听话,猛然抬起头来,年轻人便拿掌根在他颊上一推,令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的油彩味儿。
“阿嚏——”
这家伙伸手在他颊上拍了一拍,毫无悔改之意:“说了让你别动。”
年轻人怕是在屋里待了有一会儿了,手掌温热,十指细长,让人联想到春水脉脉的支流,一淌到他僵冷的面皮上,那种解冻般的麻痒感便激得他往后一缩,仿佛在畏惧一场春絮。
春絮......蓉城最恼人的飞絮......这双手倒是一模一样的可恶,时不时在他颊上一沾一停,仿佛呼吸重了,便会飘飞出去......又飞到眼眶边了......他的指腹扫在眉毛上,怎么是沙沙的响声?是外头的雨声么......这双手真的可信么?
他的心思都不知闪闪烁烁地飘到哪里去了,直到年轻人在他后颈上兜了一把,将他扳正了,叹道:“可算是上好底彩了,给猫洗脸都没这么麻烦。”
陆白珩冷笑道:“谁叫你自作自受......别摸我脖子!”
年轻人道:“你自己来?脖子上也得抹匀了,眼窝、鼻洼、眉毛,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要留神,容不得半点破绽。对了,也不能如刷墙一般,将脸色刷得死白,要往白油彩里掺些红的,这样的rou色才更服帖。”
陆白珩早已习惯了他大哥简洁的命令风格,乍然被灌了一耳朵有关涂脂抹粉的嘱托,不由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进去。直到身边的床榻嘎吱一声响,他才惊觉过来,差点没直挺挺地站起来。
年轻人竟然单膝压在床沿上,食中二指上蘸了胭脂,向他更迫近了一步,陆白珩甚至感觉到了不远处褥子的褶皱,水一般荡到他身下来了。心旌摇荡间,便有什么东西红鲜鲜地一闪,径直揉向了他的眼窝,仿佛美人蛇口中含着的一颗祸心。
他惊得汗毛倒竖,急忙后仰,却又猛然记起这是在床上,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僵住了。这么一来,正好被指头撇了一记,一时间就连眼珠子都红透了。
陆白珩猛然侧头道:“我瞎了!”
年轻人道:“瞎什么?画歪了!”
他随手抓起镜子,压到陆白珩面前,道:“瞧瞧,不是说见了刀枪都不眨眼么,两根指头有什么好怕的?”
陆白珩的目光还没落到朦胧一片的镜面上,便先触及了镜缘上几枚胭脂印。那是对方无心落下的,指腹一抹,散作一抹袅袅的红云,仿佛铁锈一般。陆白珩触电似的缩回了目光,喉管里同样锈住的一口气几乎颤栗起来,那种艰涩的痒意根本无处排遣,闷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