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丛越往水中央就越密,白茫茫地反着光,乍看去更像是经久不化的霜雪,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虫豸在水下游曳,别有一番幽独之意,非人世所有。
梅洲君在他手臂里转侧过去,仅仅是看了一眼,就也被此地荒幽所慑,忍不住道:“看来连少爷平日里住的是广寒宫。”
连暮声道:“这地方我不常住,能用的东西却不少,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夏秋之交,方圆数里都是芦花,旁无杂色,最宜于养神,于身体恢复也大有益处。”
他这么倾身说话,犹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就顺势滑落在梅洲君肩上,把那股灌注于一室内外的寒气隔绝在外,仅仅一窗之隔,却仿佛天上之于人间。
梅洲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不知不觉间地倾身出去,仿佛当真跟着他话中所说,看到了些遥远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看越像是梦中。
半开的窗玻璃抢先一步,照出了他的脸。高烧退却后,那种冷白色就如chao水中的岩石般,固执地显露出来,异常冷硬的真实就在这一瞬间撞在他脸上。
连暮声落后于他,尚且笼罩在一片灯光里,这倒影也异常朦胧。
梅洲君一时惊醒过来,摇头道:“你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我打算一会儿就启程去晋北。”
“我仿佛听说过......晋北是你的祖居所在?”
“是。”
连暮声凝视着他,道:“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固然是一方桃源,只是一路上山路崎岖,外省的饥民往往落草为寇,依山为匪,来往劫掠,几乎已成大势,仅仅是晋周一带,就有三支部队在交战,就连铁路线都常常被战火波及。我前不久途经晋北,是借着与宋大帅的交情方才得以通行,如今手头还有一批待运的皮货,等此间事了,再过上几天,我可以安排车队,与你同去。”
梅洲君以手撑着面孔,忍不住沉yin起来。
连暮声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晋北固然是梅氏祖业所在,但梅老爷估量着东三省形势,已是尽其所能地把家底往蓉城转移了。这一次返乡,是逼上梁山,有多少成算还未可知。
由连暮声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说来,他心中的忧虑自然更深重几分。
只是还没想出个结果,连暮声便把他面孔轻轻一拨。
“更何况......你不必见外,这是我的私心。”
他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隐约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这变化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有点破。只是他目光灼灼,热烈里又有三分克己守礼的呆气,一冷一热间,竟然把梅洲君尺把厚的面皮盯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先前只听你提过云阳一带的红橙,倒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这么难。”
“倒也不难,只是很远,”连暮声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徐徐道来,咬字间也有股子文雅的意味,一面俯下身来,将一手搭在梅洲君的手背上。
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进还是退,总之是处在古怪的僵持中。他的肢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仅仅是一个人的注视,就让它们自顾自地披挂登台,欲拒还迎起来。
连暮声逼近他,耳鬓厮磨间,埋伏了无限的柔情。它们窸窸窣窣作响,春草漫山,渌波摇荡。
他却兵败如山倒。
——叮铃铃铃铃!
依旧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电话铃就在两军阵前,猝然响起。
连暮声直起身,走到书桌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连暮声一言不发,片刻之后,面色就变了。
“已经到了?扶灵过来的是谁?好,我马上出来。”
他并没有多说,匆匆挂断了电话,另取了大衣披上,转头温声道:“家父的灵柩到了,我要去接一趟,今晚恐怕要在这里守灵,你先睡下,有什么事情就拉响墙边的铜铃,哑嬷嬷会过来。”
他略一迟疑,又伸手把披在梅洲君身上的西装外套理正了:“夜里如果有什么变故,你不要出来。”
变故?
梅洲君一皱眉,飞快地捕捉到了他话里不合常理的地方。
灵柩竟然这么早到了?
先前听连暮声和司机间的交谈,这次扶灵出省恐怕是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他拖在路上,一等再等,以便于一众兄弟将连公馆分食殆尽。
如今看来,这背后的设计显然比他预想中更歹毒。委员长那通电话,真正的要害反而在扶灵的时间。有人故意把扶灵的时间说迟了,让他等到天明,为的就是磨去他的耐性。
连公馆的斗争瞬息万变,正是至关紧要的时刻,不管是谁,只要有志于在大厦将倾时分一杯羹,就不可能放过这最宝贵的一夜,更何况是身为大公子的连暮声?
一旦连暮声对这通破绽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