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昙!
吊在空中的骷髅厉声长啸,眨眼挣开细丝桎梏,砸在地上碎成细末,恶鬼不明就里,沾取些细粉吮吸。小撮细粉疾如雷电凝聚成骨爪,猛地握住恶鬼头颅,一下收拢,后者化作一缕青烟,甚至不及惨叫。
再度化人的琴鬼已无人样。
那张少年面孔满是细小裂纹,最长的从嘴角直到耳后,像是盖上大块纹路交错的gui甲。泪水渗入裂痕中,他伸舌卷去唇边的水珠,皮rou牵动间又有伤口崩开,半张脸被鲜血染得通红。
几只鬼魂防不胜防,被辟烛抓来吞个干净。
“昔我为灵,不得有违天道,乃至毕生含恨。今既为鬼,天道,天道?天道与我何干!”他舔去血迹,活动着一双鬼爪,“窥我识海,找死!”
——
“师父?师父?”
娄昙惊了惊:“嗳。怎么?”
做师父的魂不守舍,奏乐心浮气躁,按音泛音不分,徒弟也不忍他继续糟蹋曲子。短短一阕《听泉yin》[11]弹得断续支离,经年所学,一朝灵台蒙尘,尽还授业人。
素心从他弹错的那处奏至曲终,她年岁小,弹得固然流畅,却不悟要意。娄昙观她犹观己,在这三月的东风里始明师父的用心,若要成一曲佳乐非要饱尝世间霜,还不如许稚子百岁无忧。
娄昙不愿让徒弟失望,违心道:“这曲比以往弹得都要好。”
是不对劲,那句必不可少的“远不及我”都漏了。
娄昙赞语比雨霁后的虹桥还罕见,素心理应感到欢喜,出乎意料地,小姑娘把来之不易却名不副实的褒奖轻轻推了回去:“我弹得不佳,师父就别诳我了。”
娄昙:“……我是说指法不错。好与不好师父说了算,夸你两句就好好受着,哪来这么多话。”从前称赞的话太少,一时兴起说说,被夸的反而不信了。
素心想,这哪是夸,师父压根没听入耳,脸上明摆着写了心不在焉四个大字。
娄昙想,徒弟人小,处处苛责也不是个事,损了习琴的兴致就糟了。
这师徒所思所想全不在一个路子上。
“别恼了。”娄昙抓住了重心,“你想,小时诵《鉴略》[12],囫囵吞枣读过作数,也是大了才吃透十之六七,弹琴也是一个理。不是有感而发奏的乐,描得了形,摸不着骨,强求也没用。”
他抬手引一串音律,自觉耳熟,细辨竟是临终前奏的那曲《古怨》,忙止住不弹。
当年故国明月泠泠,极目远眺,山河荒芜,合为禹甸嗟悼。悲景动怀,自达至境。千古传下的曲,哪一阕不是心头血熬出来的。
可这感悟也不便阐明,他徒弟还小着呢。
教个徒弟上看下看皆万难,教浅了是隔靴搔痒,往深讲又怕误人。唔,师父那时,是怎么教他的?
他的师父啊……
这半吊子的师父又走神了。
素心眼观鼻鼻观心,没敢打搅。
与辟烛一会后,娄昙常魂不守舍,平白无故多出好些烦恼丝。素心见怪不怪,猜他多久回魂来,自个练琴,乖得像只低头啄米的小鸡。
娄昙沉浸旧事的时间也不很长,他多年昏昏醒醒,把回忆当饭吃,早嚼得烂熟。人知道痛是怎么回事,才算剁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
少年朝又一次被他冷落的徒弟歉意笑笑,正色道:“我再教你一首《普庵咒》,你且听好。”
素心有些迷惑:“……好。”
庭旁有间居所,不大,就置着一书架的琴谱。娄昙不在,素心就会取最下层架子上的谱集慢慢啃,无人指点半透不透的。《普庵咒》右手多齐撮,左手重撞、逗,共十二段[13],她虽聪慧,从《双鹤听泉》到《普庵咒》,跨度太大,不合常情。
娄昙却不是说笑,凝着张脸,一曲弹毕,倒有几分辟烛的影子。
“普庵咒,佛教咒语,有荡涤邪秽,安心怀护之效。你认真学,指不定会用上。”[14]
素心应声,跑进屋去拿谱子。
琴鬼仰头休憩,被那骄阳刺着眼,快要流出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10] 郑思肖(1241—1318年),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今属福建)人。原名不详,宋亡后改名思肖,因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
[11] 即琴曲《双鹤听泉》,乐曲短小古朴,表现出高人雅士在深山清泉之间,怡然出世的意境。
[12] 明万历年间,礼部尚书李廷机用五言一句的韵文编纂了一部概述中国通史的书,并与韵文之后加以注释解说,定名为《鉴略妥注》(也叫《鉴略》《五字鉴》),凡六卷,作为一种蒙学读物,流行于书院、村塾之中。
[13] 见《琴学备要》。
[14] 《醒心琴谱》:南宋普庵禅师所作。佛教咒语也,有荡涤邪秽,安心怀护之妙。原曲为梵呗之歌,后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