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给尚未离校的学生上了两堂课,去六角楼里借些书存放在休憩室,处理完一桩洋学生和本地学生的纠纷,又为那所谓的学术旅行队安排好寝宿,总算是吁了口气,可以捧着茶暂且歇上一歇。
面对这些葫芦里不知卖着什么药的日本人,我本是出离愠怒的;可他们又都是文质彬彬的学者,我就算是心中愤慨也必须按捺下来,无法与之抗衡,便只盼望着能赶紧送走这群瘟神,不要生出甚么事端。
接踵而至的麻烦并未使我感到难受,可那个伴在日本人身边、和凤喜儿长得如出一辙的小凤梨仙,却令我感到了几分头疼。
“陆先生一表人才,为何仅在这里做个区区中学校长?”安排好寝宿后,小凤梨仙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早早歇下,而是离了那个日本人的身转而紧跟在我身边,脸上始终挂着有些俗气的媚笑,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除却面对他那张脸的惊异和古怪,我很是不满他这般纠缠的态度,便只敷衍着作答。
“哦,家中还娶有娇妻?”小凤梨仙有些微微的吃惊,明亮的眸子随即眯起来,审视一般打量着我,掩嘴笑道,“若是喜儿没有猜错的话,陆校长的妻子也同喜儿一般是个戏子罢?”
我先是因他的自称皱起眉头,又被他的后一句疑问惊住,顿了顿道:“凤先生是从何处探听来的?”小凤梨仙见我似是默认了,便现出得意的神色来,低低地笑了几声,眼梢微微挑起:“直觉而已。”
他这般模样,和凤喜儿实是像极了。
掩藏在心底的疑惑太深,我便忍不住问了出来:“凤先生,你可知道那位已故的名旦凤喜儿?”
“凤喜儿,我当然是知道的。”小凤梨仙挑起的眼梢朝我意味不明的一瞥,儒雅衣装下的右手捻起来,回忆般说道,“说来也委实蹊跷。我本不是戏子,幼时因着和当红的凤喜儿有几分相像,便被家里人送去学了戏,整日观看洋人为他摄的影像,形容举止都照着他的模样研学,自然就有几分相像;他呀,称得上是我的半个师傅。”
听完这话,我心中一松,堪堪放下了脑海里那个古怪的念头。也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怎可能会
“不过啊,凤喜儿已经去了多年,能一眼看出我和他相似的人,陆先生还是头一个。”小凤梨仙话锋一转,朝我浅笑着问道,“莫非先生见过他本人?”
我摆摆手,实在疲于与他解释,便道:“看过影像罢了。”
小凤梨仙听罢扬眉,幽声道:“先生这话错了。”还未待我反应,他便起身绕了我面前,伸指在领口上轻轻划着,姿态暧昧地道:“凤喜儿虽是有些名气不假,却也没到能令洋人戏迷摄影留念的地步,捧场的常常是他们本地的老爷,不如现在的我,更不如几年前死于非命的名旦十三春雨。我方才的话呀,都是骗先生的。”
不知为何,我看着他含有些微煞气的眉眼,隐约感到有阵微凉的风从背后吹了过来。“那你是”
小凤梨仙仰起头,妖艳的眉眼渐渐浮上一层迷蒙的雾气,亲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又将下巴枕在我的肩膀上道:“至于我是谁先生您猜哪?”
我手心里渗出的汗水使我说不出话来。“罢,喜儿就不再逗弄先生了。”小凤梨仙直起贴在我胸膛上的身子,抬眼望着天,自我身后遁隐而去,只留下些许若有似无的轻笑。“天色已晚,您若是再不回去,陆夫人便会担心了。”
戏子都是相同的。
回去巷里的时候,我下了这个断定。
一样的擅于诱骗,一样的诡异难辨,一样的不好招惹。还好我的戏子如今已不是传统的戏子,否则我绝不会抹除这分轻视。思及此,我心中有些冷然,嫌恶地擦拭着自己面上被小凤梨仙触到的地方,将帽子脱下来挂在门口的支架上,上楼去寻那位待我归来的夫人。
进门的时候,戏子正为自己上着头面,明晃晃的镜中映出了我靠近的身影。那轻薄绯红的眼睑合起又睁开,不甚满意地瞥着镜中的自己,似是有些怅然;带着缀饰的粉色戏服贴在修长的身躯上,透着一抹淡淡的蛊惑。我倚在门边看他,他也没有言语,都仿佛在这闲散的时光中追忆着多年前的邂逅。
我走到桌边倒了杯凉水,勉强润下干哑的喉咙,正待开口时,却听得戏子说道:“学程,我今儿个在家着实寂寞,便寻到你们学校里去了。”我有些讶异,又听他道:“带着你喜欢的糕点和龙井茶,本是想予你一个惊喜,谁知却看到你和一个一个很像凤喜儿的年轻小子在一起抱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原本捻成兰花状的手指渐渐下垂,捏住了自己的衣摆,镜中的脑袋也深深垂着,只看得到那长睫在脸颊上投出的剪影。“而且,那人还是个戏子。”
我坐下来,脸上并无一丝表情,半晌只是疲惫地道:“我累了。”
戏子施施然起了身,走到我身后微弯下腰,为我熟稔而轻柔地捏起了双肩,当真像是一位贤淑的夫人。我闭上眼睛安然地享受着,并没有在意他有些颤抖的手指。“学程,那小戏子长得很是不赖,的确有几分勾人的本事;若是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