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敬看着她,目光茫然不解。阿宝仰头看天:“我在追忆前尘,看看自己上辈子都做过哪些傻事。”果然人们都说,人越老越爱回忆,阿宝是直至死了,才看明白一些事情,比方说她从前觉得,自己恨薛蘅入骨,如今却觉得没什么好恨的了。梁元敬停下步伐,忽然抬头盯着阿宝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才问:“你是怎么……”他未说完,但阿宝已经猜到了:“你是想问我怎么死的?”梁元敬点点头。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她还以为他并不好奇呢,阿宝不急着回答,而是笑问:“他们是怎么说的?”“病逝。”“哦,差不多……”阿宝说,“我是上吊死的。”“……”梁元敬如遭雷击,满面震惊,瞪大了双眼,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他这副反应,阿宝多少有点挫败,捂脸道:“梁大人,不必这么惊讶罢,我吓到你了?放心,我不会变恶鬼的,这是大白天,看,天上还有太阳呢。”再说了,他跟一个鬼魂在一起这么多天才感到害怕,会不会太迟钝了点啊?梁元敬朝她伸出手,仔细看,还有些颤抖。这是要干什么?阿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可惜梁元敬手伸至她肩膀的位置,却又缩回去了。这让阿宝心念一动。莫非……他是想摸摸她的脖子?阿宝情不自禁地摸上自己的颈项,那里没有勒痕浮肿,也感觉不到疼痛,可她还清楚地记得濒死前的那阵痛苦,悬梁自尽确实不是个舒服的了断方式,若有机会重来一次,她想她会换个选择。阿宝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梁元敬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吃糕吗?”“……”阿宝无语至极:“你是不是只会这一个哄姑娘的手段?”“吃吗?”“……吃。”梁元敬旋身去买,阿宝忽又叫住他:“等等,我还想吃樱桃煎。”他点点头:“好。”咦,今日居然这么好说话?铁公鸡拔毛了?阿宝忍不住得寸进尺:“还有嘉庆子。”“好。”“ru狮儿糖。”“嗯。”“若有冰雪冷元子,也可来一份。”“还有吗?”“……”阿宝不信任地看着他,“梁大人,容我先问一句,你有钱吗?”梁元敬便将钱袋从袖子里掏出来,将里面的铜板倒在手心,拨来拨去地数了半天,最后肯定地点头:“有的。”“哦,”阿宝面无表情,“那你去罢。”她偏开头,掩饰住自己一刹那的鼻酸。梁元敬东奔西走,终于将她想吃的东西全部都买齐,被他用一个布包裹了,一起系在驴背上,阿宝看着他手指不太灵活地打结,烫伤的手背已经包扎好了,上面沾着点零星血迹。在这一刻,阿宝心中暗下决定,以后要对梁元敬好一些。作者有话说:东京城街巷、酒馔等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为图简洁,此处不一一例举。 宅家转眼又是十来日,阿宝很快便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因为她实在是太!无!聊!了!梁元敬一个翰林画师,日常活动便是去画院上值、听讲、寻访和鉴定前代书画名迹,有传召的时候,便听候差遣,给宫中贵人画像或给皇帝代笔,有宫宴游幸等重大活动时,他也要出席,以便绘下当时场面。此外,赵從登基后在国子监开设画学,他也负责前去授课。闲暇时刻,他便时常揣了画具外出写生,去的多是市井闾巷,或是城郭村野,亦或是深山古寺,画的也多是贩夫走卒、僧道农夫之流。
这与时下画坛的风气是截然不同甚至是不相容的,自唐末五代以来,无论是山水花鸟亦或是人物画,画家们都推崇富丽堂皇的风格,致力于用繁复的工笔与浓丽色彩展现一个王朝的盛世气象,俗称“院体”。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入画的主体也大多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亦或是超逸脱俗的山间隐士。像梁元敬这般直接将民间百姓引入画中的人,不能说绝对没有,只能说不多,难怪阿宝平日里看他在画院都是独来独往,跟同僚少有交际,想必在其他人眼里,他这是孤高自许,行的离经叛道之举。阿宝有一回问他,为什么他的画与别人的不一样。梁元敬便反问她:“别人的画是怎样的?”阿宝对画并没有什么深的造诣,费神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他们画的都是大官、贵妇人,或是弹古琴、摇羽扇的老头儿?旁边还要有几个童子伺候。”梁元敬听了,微微一笑:“他们自有别的人画,我不画这些。”“那你画什么?”彼时他们正在虹桥上写生,桥下汴河船只来往,一轮货运船正要通过桥洞,船工们便爬上船顶,将桅杆降下,还有六名力伕站在船尾摇橹,几名穿短打的伙计在桥上喊着号子,将缆绳系在船上迫使它转向。梁元敬看着这一幕,轻声说:“画红尘中人。”阿宝坐在桥栏上,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不免嗤之以鼻:“不过是一群下等贱民而已。”梁元敬盯着她,没有说话。阿宝被他的眼神弄得十分恼火,愤恨道:“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也是贱籍出身?哼,贱籍又如何,我运气不好,比不得你们这些会投胎的大老爷,一托生便生在贵人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享福的命!”出身是阿宝心中永恒的痛。虽然起初她并不以此为耻,在扬州时,她卖艺不卖身,靠本事养活自己,就连知州大人为请她去府上弹一曲琵琶,也要好言好语地捧着她。熟料进到这东京城后,她的歌女身份却受到一而再三的抨击,明明这些攻讦她的人里,就有不少就蓄ji成风。阿宝被这些人常年骂着,心态也逐渐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