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整个店中一片桌翻椅倒之声。那些个乡野村夫中有人真心相信眼前的稚童是真龙天子的不知何几,但皆慑于男子迫人威压,犹犹豫豫复又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掌柜搓了搓手,笑道:“好嘞,我是说今儿是甚么吉日,这不您看后院的几丛丁香花这么早就出了苞,原来是知公子这般人物要来,这不是那些个文雅人说的‘蓬荜生辉’嘛。”
“殿下,您这就不懂了,这叫‘氷凉酒,一点两点三点’。”
这些人见一作远行打扮的青年带着一如珠似玉的孩子入内,皆是好奇地朝他们望了过来。
良久,孩子的哭声方才转为轻浅的啜泣,闷闷的还带着哭腔的童音,隔着斗篷厚重的布料传来:“师兄,你说师尊他还活着吗?”
连夜奔袭劳累后的神思放空,实则只是自欺欺人的逃避罢了,如今被男孩一问,就仿佛是揭开了盖在伤上未缝合的皮一般,赤裸的肉就算是轻轻触碰一下也会痛得撕心裂肺。
“嗯?”白鹤姿一时未回过神来,不解地望向男孩。
屋梁上、楼上栏杆处、店门口、窗前,皆无声无息地现出了身着黑衣
“哦,是臣忘了,这时候已经该称您‘陛下’了。”
紧紧搂住小师弟,闭上眼睛缓呼几息才使得胸口的隐痛微微平复:“师尊他吉人自有天相”
男孩一直站在白鹤姿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观望着眼前之人。
只见自楼梯上款款走下一身着玄黑华服的男子,行走动作间,袖口袍脚焰形的暗纹流转,火光隐现,如落日融金,残阳煞血。半爿掐金面具遮了眉眼,其上绘制的穷奇狰狞可怖,唯露出了形状姣好的唇与尖削的下颔,纤长苍白的手上指尖处覆着皮革的指套,拈着支未开的淡紫色丁香花苞,一副养尊处优的雅贵派头,与这简陋的乡镇客栈实是格格不入。
白鹤姿猝然听他这话语,也是身形一滞。
整个小店内一片哗然,嘈嘈切切的交头低语声不绝于耳,白鹤姿握剑的手指骨发白,不知这人大庭广众下透露太子行踪是何居心,男子却只是扫视了一圈,厉声道:“尔等贱民,既知眼前之人为圣上,怎还不快跪!”
白鹤姿柔声道:“此处乃滁州九和郡辖下的枕水镇,离江南已是不远了。是不是饿了?我们便在这间小店里先歇歇脚,来点吃食;那些妖人想着我们是一路奔袭,定是早已在江边设下了伏兵,不会料到我们会在此处停留。待我们联系上了武林盟之人,让他们派四渎八盟前来接应,更为保险。”
“师兄,你现下这时饮酒作甚?”
“可是他们人好多他们还杀了我娘好多血好多血”
孩子点头算是应了应,虽鼻尖眼角还泛着哭过的红晕,却也牵起白鹤姿的手,两人一道往店内走去。
白鹤姿没有理会这些探寻的目光,径自带着男孩在墙角的一处空桌坐下,褪了大氅斗笠,露出了内里的月白领袍。
白鹤姿轻抚着男孩的背脊,低声道:“师尊一代宗师,我想,那些魔教妖人便是擒下他,也会以礼相待的你娘她在天上有灵,必然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别让她难过”
想是小二已是前去通报了,甫一入店中,掌柜便迎了上来。
店内楼下稀稀疏疏的三五酒客,谈笑间操着一口带着当地乡音的下江话,想是本地务农或是渔猎的村民劳作一天后,来此处打打牙祭,饮些许薄酒。
孩子也终是忍耐不住,如一只归巢的乳燕般扑入了白鹤姿怀中,埋头小声地痛哭起来。
“‘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男人朝白鹤姿莞尔一笑,双眼即便没在假面的阴影中,也掩藏不住其中闪烁的,如蝮擒蟾般的冷光,“你们水盟的接头话倒是文雅,只是这春寒时节冷得紧,还是来点温酒为好,殿下金枝玉叶的身子,怎可在这乡野之地,受了冻染风疾。”
“不用了,”白鹤姿轻声打断他道,“要地字号的房便是,来一些我和小弟够吃的热饭小菜,冰一壶凉酒。”
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的泪水都憋回去似的,半晌,男孩终于是重新昂起了头。眨着眼睛四下望了望,抽噎着转向白鹤姿,问道:“师兄,我们这是在哪儿?”
白鹤姿朝掌柜微微点头,也没接话。他进店时便已是扫过一遍,见底楼大堂内在坐之人皆是些行止迟滞的粗汉,不似有武功傍身的人,便放下了心来,知其中定无甚魔教追兵。
白鹤姿脸色骤变,一把握住了腰间佩剑,闪至桌前,将男孩护在身后。
“你方才不是让那人冰一壶凉酒吗?”男孩才是不解的那个,不知为何师兄连方才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这位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呀?看这天色也将晚了,恰好本店上好的天字房还空着”
白鹤姿一怔,笑了笑,正欲解释,却听一年轻男子的声音,自一旁梯口处传来,声虽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店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身份却如男子所说,乃是大楚天祚帝所出,不满八岁的太子年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