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安十二月,无雪。
但空气中仍浮动着寒气,直直逼到骨髓里,让人沉痛又绝望。
太傅孙延德隔了张桌案与年轻皇帝对望。孙延德已是耄耋之年,鬓发就如这大燕冬日的天一般苍白黯淡。
他立在那里,不声不响,只是两颊耸动着,眼睛里是皇帝读不懂的情绪。
皇帝垂下眼睛,面前的案上,放着一页宣纸,一方砚台。
砚台里墨已被磨开,墨ye流转间反射着幽幽的光。
虽整冬无雪,但寒风依旧凛冽,尚书监的门被风哐当吹开时他一点儿也没有惊讶。
桌上宣纸洁白光滑,轻薄得隐约可瞧到桌案表面老梨木斑驳的树纹。风有些大,卷起宣纸的一角儿,在半空中挥舞。
皇帝盯着那被浮起的一角儿,见它在风中摇摇摆摆,只是苦于镇纸的束缚而不得解脱。
那一瞬间,皇帝甚至觉得这张纸仿佛被赋予了崭新的灵魂与生命。
下一秒他就觉得自己的想法着实可笑。
纸就是一张纸,怎么会有生命呢?也许它曾俯瞰过高空绝景,亦或者面临过惊涛骇浪。但是往事如烟云散尽,此刻他面前的,只是一张纸而已。
在这张已没了生命的纸上,皇帝要痛斥己身罪行,那些他自己都未曾知道的罪行。
皇帝久未开口,孙延德向前行了几步,伸出手,叠满皱纹的手在碰到毛笔的一瞬间颤了颤,又收了回去。
他将砚台里的墨磨得更开了些,蓬松的毛笔尖吸足墨汁,沉甸甸的。
“陛下,写罢!”
一个时辰后,太监们带着一卷诏书从昭阳宫匆匆而出。
经过午门的时候,为首的大太监脚步顿了顿。
这大太监名叫海明尘,是皇帝身边老太监海德养子,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瘦长,样貌倒是俊气。
海明尘看了看那跪在冷风里的身影,转头朝身边的小太监问了声:"高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那小太监原也是有些惊讶,听了这话又低下头苦笑道:"公公您也知道,王爷吩咐过了,谁敢呀"
海明尘眉头微紧,也没在说话,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去往宫外了。
过了半个时辰,太监们去而复返,在过午门的时候,海明尘停下脚步,朝身边几个太监道:"你们去拿些手炉披风给高大人用着,咱家先去明华殿回禀陛下。"
明华殿是皇帝寝居,位于在皇城正中偏北,与午门隔了太华,文华两殿,安阳,安乐二门。
明华殿内,皇帝执了本书,斜倚在龙床上。
他发带已除,墨发如瀑泼洒在床。
海明尘入殿来,跪安过后,熟稔地上前去为皇帝束发。
略带薄茧的指肚从发根一路滑到发尖儿,没有丝毫阻滞。
海明尘一边将发带绕上,一边说道:"陛下,高大人还在跪着呢。"
皇帝翻书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下去:"又无人叫他跪,他自己跪在那不愿意起来。"
"朕倦了,一会你给朕读读这书吧。"皇帝将书半合起来,放在膝盖上。
海明尘应了声是,手中白玉簪子轻巧穿过发髻,又整了整两侧垂发,这才接过皇帝手中书籍,翻到有折痕的一页,顺从地读了下去。
也幸好他之前吩咐了小太监们给高大人准备手炉披风了,只是夜深露寒,只望着高大人能够撑过去吧。
海明尘心中叹气。
皇帝是被吵醒的,他有些不愉地睁眼,转头问侍立在一边的海明尘,道:"殿外怎么这般吵闹!"
海明尘躬身答道:"陛下,刚刚下了雪,几个小宫女有些情不自禁,待奴婢去罚了她们。"
"下雪了?"皇帝坐了起来,也不困了,笑问道。
也不需海明尘回答,皇帝便走到窗边,推开了海棠形的楠木窗。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扑簌簌落在皇帝的眼睫上,眉毛上。
落在刚裹起的披风上。
"陛下,"海明尘边为他系上披风系带,边怪道:"您该多紧着些身子。"
"无妨能见到这雪,朕总是高兴的。"皇帝的脸上带着笑,浅浅的。
明华殿外,先前几个宫女曳着长长的裙摆,驻在廊边看雪。听到这边声响,回首过来,早就齐刷刷跪了一溜。
明华殿伺候的,大都是去年才进来的小宫女,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很是俏丽,跪下后仍偷偷分了丝注意在雪地那边,乌睫扑闪间里透着灵气活泼与跃跃欲试。
“去玩吧。”皇帝温和出声。
宫女们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就跑到雪地里去了,浅青色的长裙翩旋在雪地里,如一抹抹新绿。
“还都是些孩子啊。”皇帝看着渐远的绿,感叹出声。
海明尘动作一顿,无奈道:“陛下也比她们大不了多少呢。”
等开了春,皇帝也才十六呢。
皇帝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