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
了。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
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
是死了。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陆永平丢掉烟,
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她
一句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
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
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
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 *** ***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
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
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
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我装傻说:「啥?」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
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沈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
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劈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
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
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
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
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
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