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夫人接过女使奉来的茶,亲自给她丈夫换了,笑道:“绰大人就是这脾性,单纯一些,未尝不好。”
额夫人说:“我刚从妹子家回来,听她说起平亲王福金下了帖子请她,她还抱怨,说她素来与舅舅家的姑奶奶不对付,谁知道平王福金也请她了。后来我仔细问了,三家亲王都在请人,都与咱们家沾亲带故的,竟是抢着来请。”额夫人有些不安,“这是怎么一回事?”
“托您的福,一应还好罢了。”
绰奇见他长久没则声,有些尴尬,如今额夫人来了可谓是救他于水火,他又腆起脸和额夫人寒暄几句,就找借口溜到后头去,和其他客人们抹牌掷骰去了。
人来人往,一阵阵,如风一样,粉墨登场。也不知这样的时节,还能有多久?
世家大族煊赫兴盛了百年,里头却已经蠹毁不堪,只是趁着梁柱尚未倒下,勉强支撑。其实谁有愿意走上这样的路呢?谁一开始不是公子清贵,怀着致君尧舜的理想,做着少年的梦?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
么话,我没听懂,好像是什么什么何为,然后我就给主子说,我说要削他的爵,痛打他一顿,主子有些为难,还给我叽里呱啦地赔不是,最后说要晋我的爵!诶呦老天爷,我都高兴疯啦!额大人,从今以后我也是一等公,咱俩两个公在一起,啧,倍有面儿!”
做便是做了,错便是
绰奇“啊”一声,被骂懵了,委委屈屈地掖着手,“我是没见过啊……”
“那时硕尚与我提过一嘴,”额讷也笑了,“咱们这一株还是从他家分来的,如今也有三年,到了分株的时候。”
额讷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再说话了。
茶香甘醇,清雅却苦涩,在舌尖缓缓散开,如云似雾,仿佛也像未名的愁绪。浮生难得欢愉,难得有片刻的散淡,可以安静坐下来听一听雨,什么也不想,与天地精神往来。
额夫人见他走了,脸上的笑容才淡下来,经年累月的夫妇,一个神色就能知道心情好不好。显然自家这位是被绰奇气惨了,说来真是奇怪,官场上的积年,遇着谁都是稳稳当当,温文儒雅的模样,从不高声说话,从不轻易动怒,便是这么多年日子过下来,夫妇之间也没拌过一句嘴,偏偏和绰奇成了冤家,每次都能给气得半死。
“蠢才!蠢才!”饶是额讷这样有涵养的人,看见这种蠢货也忍不住开骂,他把盏子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我不是先前跟你说,无论如何,咬定端亲王不放手,你松口松得这样快,你是没见过一等公?”
额夫人心下滋味难辨,“这人世间的事,谁说得分定呢?人皆有所图,只是图的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外人看着煊赫,却不知道许多事,皆由不得自己。”
他接过啜了一口,慢慢问:“那株细叶寒兰收进去了不曾?”
如今的舒氏何尝不是若干年后的自己,而家族里的管理者妄图延续辉煌长盛不衰,就好像是末路挣扎的狂徒。
他说着起身,却不着急走,立在地心上沉吟。五十余岁的人,面容仍旧清朗,眉目松弛儒雅,一身群青色的袍子素淡。额夫人有瞬间的恍惚,远远地看着他,也许他不姓托奇楚氏,他们的人生会很不一样。
“端王出了事,他们唇亡齿寒,兔死狐悲。”额讷掸了掸袍子,“他们多恨咱们,恨咱们也拿咱们没办法,还得摆起笑脸来请咱们——日子过得跟唱戏一样。”
不过如此时节,妻子在侧温声细语,也没那么生气。他喜欢莳弄草木,更喜欢下雨天微凉的氛围,花灯照雨,廊外落花,颇有些古人的诗境,也能消涤尘世的腌臜。
忽然听闻收伞的声音,原是女使簇拥着一位贵妇人打外头来了,雍容华贵的模样,耳畔一对坠子水头极好,绿得发亮,随着她的步履款摆生姿,她笑吟吟给额讷见礼,又问绰奇好,绰奇也憨憨地起身来问好,“夫人气色真不错。”
额讷听了直冷笑,单纯?说得好听是单纯,说得不好听就是蠢笨!得亏是跟着他,要是自己单打独斗,还谈什么一等公,说不定都被人害得成了公公吧!
只是折与不折的问题,新与旧的更替总要付出些代价。要么与你背后的家族一同覆灭,要么把自己也填进去,化为梁柱,尽毕生之力荫庇子孙,世间远没有不散的筵席,更没有不灭的梦。如今能护佑一日便是一日,若真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候,正应那句树倒猢狲散,散了便散了吧。
他忽然笑了,“谁过日子不是在唱戏呢?你方唱罢我登场,看谁更投入,谁唱得更长久。”
“知道你不喜欢杂乱气,早收进书房了。”额夫人顺势坐下,随着他看了许久的雨,“你常说那盆兰花有隐士风致,我不懂,只爱那花香,仿佛别有清气似的。”她笑,“你放心,我比你还珍重它。”
长久不下雨,这时节空气里发干,混着潮气与烟尘气。正堂里灯火辉煌,有如金芒,晕出一片深浓的光影,灯芯儿照着美人图,伴着风声一折又一折地转,渐渐地那美人面也瞧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