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一个都像当初的辉声一样,充满了朝气和活力,在敲响希声、演奏音乐的时候,焕发出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光彩。
那是他深藏于记忆中的光彩。
更是他童年时期的光明。
至今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希声浑厚的声响,还有声响之中温柔的话语——
“这个声音在中国,叫作宫,对应的是西方音律的C调Do。”
后来,温柔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教他编钟的声响,却来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年轻人。
他说:“宫商角徵羽,就是我们中国的完整五音。希声缺的商徵羽,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
贺缘声眺望车窗外一尘不变的风景。
三十多年过去,他依然可以想起每次去利瑞克学院的心情,依然可以清楚回忆柏辉声说过的话语。
他说:“师叔,我准备回中国。只有中国能够奏响我想要的宫商角徵羽。”
“贺先生。”
谢会长站在车门旁,等候着陷入回忆的老人。
贺缘声慢腾腾的下车,慢腾腾的走向博物馆,几十年未变的绿化、街道、楼宇,仿佛仍旧停留在他第一次送柏辉声来报道的时候。
利瑞克博物馆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嘿,贺先生。”
威纳德亲自迎接,十分郑重,“你再晚来一点点,就要错过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了。”
“是吗。”
贺缘声没有寒暄的兴趣,径直往里走,“他能比你们的电子创作更优秀?”
威纳德研究编钟,自然也演奏编钟创作的乐曲。
他带着一群学生,按照符合人类听觉的频率,创作了一段绝无仅有的舒适音乐。
完美的频率,经过了严格的调整与控制,被誉为上帝的圣光,没有任何一个音违背人类的听觉。
贺缘声也听过。
就那样,不好不坏,却比许多胡乱敲击优美,确实值得威纳德夸耀。
然而,此时的威纳德深深嫌弃起自己的创作。
“我只能说,刻意的数学和物理能够创作让人满意的音乐,却永远无法创造艺术!”
他的语调夸张,充满了对中国留学生的赞美,“我向你保证,待会你将听到真正的艺术之声。”
贺缘声走进博物馆,连一丝笑容都无法回应。
艺术之声?
在他心里,能够敲击出艺术之声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再美的艺术,也不是他期待的艺术——
“叮!”
清脆的钟声,在他靠近战国编钟展览厅时,扬起旋律。
悠长又舒缓的乐曲,随着一个一个钟体的颤抖,编织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它优美深邃,蕴含着湖水似的澄澈,仿佛纯粹的自然造物,由风吹响编钟,由光照亮了旋律,没有任何的人工雕琢。
贺缘声觉得自己听过。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走进展览厅,见到了一个黑发的背影正在专注的敲响编钟。
那是威纳德盛赞的中国留学生,为了请他来欣赏这位留学生的创作,展览厅的复制品编钟旁边,竟然还摆放了贴心的座椅和小桌。
贺缘声盯着演奏的年轻人,视线不舍得挪开,迟疑缓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你听,是不是非常的独特?”威纳德问道。
却没有人回答。
老人出神的视线,盯着前方握住钟槌的双手。
那段音律传进他的耳朵里,不是独特,更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源于记忆的熟悉。
好像他听过这段旋律,又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缺少了关键的音阶,勉为其难串联起来的乐曲——
叮叮当当“Re”“Sol”“La”。
咚咚叮叮“商”“徵”“羽”。
他脑海里由残缺希声和尊敬的故人一起奏响的旋律,渐渐和耳畔传入的声音重叠。
越是重叠,记忆中故人用嘴模仿的残缺钟声,越是洪亮清晰。
一段乐曲结束,贺缘声终于找回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是冯元庆在希声上经常敲奏的乐曲,可惜希声残缺,仅存的钟体留下了一个一个遗憾,只能靠冯元庆口头模拟声调,为贺缘声补全了音阶。
而老人面前,那位年轻陌生的中国人,竟然完整敲奏了乐曲。
他转过身来,贺缘声看得清清楚楚。
他拥有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四十年前的柏辉声,一如从前的年轻,无忧无虑。
“贺先生,请用茶。”
贺缘声旁边空缺的席位,走来一位恭敬的中年人。
那人端来一杯茶,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生他的气。
“是你。”
贺缘声其实不讨厌樊成云,甚至有些喜欢。
那是一位音乐家的子孙,更是自己师父的朋友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