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毫笔再次落地的声音清脆透亮。
郁白低着头,茫然地看着手背上突然多出来的点点墨汁,似乎在思考这是什么东西,却仍旧没分给眼前那面容苍白的人半丝目光。
类似画面重复再三,赵钧面上的笑意渐渐有些勉强。他重新捡起笔来,塞进他手中,声音渐渐严厉起来:“阿白!”
……他再怎么严厉,也是没有用的。
昔日能策马踏霜雪、提剑斩劲敌的手,如今连轻飘飘一支毛笔都握不住、简简单单一个字都写不了了。
在毫无反应的郁白面前,多日的苦苦忍耐终于如断弦般一下崩得四分五裂。赵钧闭了闭眼睛,只觉心中苦楚泛成河海,拼命往他眸中涌,再睁开眼时,双眸已经布满了血丝。
满目火树银花在他眸中烙下的光影愈发模糊,他死死盯着郁白,忽地向前踉跄两步,一把扣住他肩头:“阿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阿白,你的字最漂亮了,你写一个,写一下我的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对吧?只写一个,写完了,我带你去看花灯,吃糖果子,你想做什么都行……阿白,你写一下,写一下!”
赵钧近乎声嘶力竭。他央求般地重复着,掐着郁白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你看看我啊阿白,你看看我……你认得我是不是?你认得我……”
他想听郁白喊一声“赵钧”,想听他说一句“你不要哭了”,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郁白被他掐着肩膀,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赵钧,黑澄澄的眸子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宛若一个懵懂不解世事的孩童——不,孩童尚且知道恐惧与欢喜,而郁白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这些情绪。
他从头到尾都静默地站在原地,既感知不到赵钧近乎崩溃的情绪,也感觉不到肩膀上传来的刺痛,只有脚下笔墨散了一地,染脏了雪白的狐裘,如同雪地里凌寒开了一夜的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从某种程度上讲,郁白获得了真真正正的自由。
然而赵钧看着他这幅样子,却只觉得心如刀割,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地提醒他,从前那个玲珑剔透的郁白,已经回不来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自郁白醒来后,这样的画面已经重演过许多次。眼前人还是那个人,魂魄却像是被阎罗冥府勾走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不再笑,不再哭,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画面,不再有任何喜好和厌恶,如同终于接受了永世囚于樊笼的宿命,乖乖巧巧、安安稳稳地当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金丝雀,哪怕是掀开笼子,他也不会飞了。
赵钧缓缓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将脸埋在掌中。不多时,渐渐传出低低的哽咽声。
分明灯光璀璨、火树银花,他却只觉出孤身一人的悲凉。
这样的日子,他原应该同那月白风清少年郎一起,游花灯,赏皎月,猜灯谜,缠绵亲吻,极尽天下潇洒快意之事。他不顾群臣反对、开私库花重金,一意孤行造了这条灯火长廊,妄图以虚假盛景博一虚假幻想,最终却连自己也没有骗过。
花市灯如昼。郁白茫然的目光扫过半跪在地上低低哽咽的赵钧,又扫过满目绚烂至极的火树银花,忽而在遥远的梅林中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在郁白匮乏到近乎雪白的认知中,那应当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非常面熟的人。
。
平春堂的梅林中,贺念白正捻着一枝红梅,对着那遥远的灯火长廊出神。
听宫人嚼舌,那是陛下专为郁公子修建的,此事遭了不少大臣上书贬斥,又有御史旧事重提,联名上书要求陛下广纳后妃,开枝散叶,以保大梁江山后继有人,一度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上元佳节,此时长安城里一定也是灯火辉煌吧。贺念白怔怔地想,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他入宫已有半月,除却除夕那日,始终再未得见赵钧,然而他此刻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拾起一朵掉落的五瓣梅花,忽然看见了郁白。
。
赵钧无言崩溃之际,郁白却蓦然在一盏琉璃镜中望见了自己的面容。他怔愣片刻,又抬头望了那远处的人一眼,骤然一道闪电划过心海,在昏暗多时的心中激起一片光亮。
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是……
“阿白?你怎么了?阿白!”
赵钧急切的声音传来。闪电骤然熄灭,下一刻,浑厚的迷蒙感铺天盖地将他包裹,郁白在赵钧怀里闭上了眼睛。赵钧惶急地揽着他,却忽听怀中人低声梦呓:“离他远一点……”
“谁?”
赵钧急急地追问着,心跳如擂鼓。然而郁白再未曾答话,就这样靠着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不多时呼吸已经均匀绵长,是睡熟了。
月光微黯,那片梅林渐渐化成了黑黢黢的影子,只见梅影不见人,夜风拂面染花香,世间唯余浓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