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也不一定会死。如果打赢了,或许便可以借此立功,就此有一席之地,就算输了,也不过是死在战场,牵连不到旁人,无妨。”
在郁白心里,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不过是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把山药糕放下,一派金贵地弹弹指尖的点心渣:“难道我要撒泼打滚、又哭又叫地求父亲让我走?——我反正做不到。”
刀光剑影急掠而去,十五岁的郁白心中,所谓铮铮骨气,无非是争“不求人”的这一口气。
“假若哪一日郁家牵扯进什么罪名里……”赵钧忽道,“你也不会求朕吗?”
郁白看着赵钧的眼睛,没有从里面看到往日的温和与戏谑,只瞧见了幽深不见底的黑,宛如布满浓雾的午夜。
也许这时候他可以顺势撒个娇,套套话,但他却慢慢坐直了身体。赵钧似乎也没想到他的举动,一时神情也微妙起来。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
比如现在,他就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揣摩赵钧的心思:赵钧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否是郁家出了什么纰漏?姐姐现在如何了?
寄骨花带来的一夜春宵终究短暂,这些日子,从随风卷过的流言里,从宫人异样而畏惧的眼神里,他越来越清楚,和他“相爱”的是皇帝。
他要怎样……要怎样才能与这个皇帝相守一生呢。
郁白神思不知飘到了何处,怔怔然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烦请陛下给个痛快吧。”
赵钧咬牙,暂且忍了:“……还有呢?”
他看起来很想把郁白回炉重造,或者更直白一点,想把人扔到榻上狠狠作弄一番,届时把人弄得眼尾泛红哑声求饶,看他还敢不敢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
然后,郁白接下来的发言让他彻底熄火了。
“还有……愿陛下念及昔日情分,赦免了长姐吧。”
赵钧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从没这么无力过。
他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将郁白留在身边,用尽手段让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种时候,郁白想起的却是他的姐姐。
郁白甚至都不会调笑着说“陛下看在郁白的面子上赦免了郁家罢”这样的话——他难道看不出来自己分明是在玩笑,他难道以为自己会因为区区一个郁家惩处自己,他难道不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自己都会无条件地原谅他?
他的底线早已为郁白一再后撤,然而郁白却仍旧不肯相信他的真心。赵钧的想法赫然已经从“郁白不懂变通”变成了“郁白不相信自己爱他”,眸中晦涩的可怕。殊不知这份晦涩落到郁白眼里,更是别样的意味。
赵钧:我的阿白,他不爱我,不信我。
郁白:完蛋,郁家果然出事了,不然赵钧搞这一出干什么?
两人久久对视着,思绪各自都离题千万里。
直到赵钧终于出声打破死寂:“看把你吓得,朕不过随口一说。”
郁白:“……”他可没看出这是随口一说,赵钧那样子明明马上就要下一道谕旨抄了郁家满门了。
“你家中那么多人,怎么只给长姐写了信?”
郁白垂眸把信纸沿着原来的轨迹折好:“除了长姐,也没人看我的信了。”
“我看。”
话一出口,郁白先愣了一下。
真是……酸的要命。
赵钧不满郁白的反应:“你这是什么表情?”
“感动的表情。”郁白把信装进信封,看不清神情,“等哪一天我们远隔千里分居两地,我一定天天给陛下写信,陛下可别食言不看。”
“只怕届时只想着自家姐姐,便懒得动笔了。”赵钧酸了吧唧的,明显是要人哄的姿态,只可惜郁白没心情也懒得惯他这毛病,只把眼睛眨了眨,故作无知:“陛下说什么?”
说你是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赵钧心中腹诽,淡声道:“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我会第一时间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让那些薄待你的人再也不敢这样做。
郁白没听明白似的多看了他几眼,直到突然明白过来,陡然愣了。
……赵钧杂七杂八地搞这一出,原来想说的是这个?
的确是,酸的要命。
连他的眼眶都被酸到了,忍不住地泛上一层水光。
。
时过境迁,他已不记得自己初入长安时是何心境,但除了少年意气外,应该也有点怕吧?就像他如今一样。
即使出身卑微,他过去十几年也是清清白白、意气风发,平白被人诽谤还无法还击,他当然是委屈的,而一想到这些委屈尽是因为赵钧而生,委屈之外便又多了无力。
但现在,赵钧却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
说来好笑,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担保的承诺,郁白却陡然体会到了心头巨石落地的踏实感,甚至远超曾经以明月为证的誓言,仿佛漂泊多年的灵魂,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