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人家说时势造英雄。现在是多好的时势呀。”王伉背靠在椅子上,语气中充满了知心朋友的意思。“北有满州人,南有李自成。几乎成燎原之势了。天下大乱,英雄辈出。普老弟难道不想做一回英雄吗?”
普艾古诺依旧没有回答。王伉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黑色的肌肉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处于一种极度激动的状态。
王伉知道,著名的土司老爷早晚会成为一个著名的反贼,并且深信,在他看不到的将来,肯定还会有一个著名的笨蛋为他写上一篇并不著名的小说。
18、毕摩此时一定到达了天国,他终于可以和天神永远相伴了在崇祯六年阿迷州最美丽的初季节里,山上、地上、坡上,鲜花一片片地泛滥成灾。满山的杜鹃花红得像滴了血,遍地的苦刺花白得像落了雪。清晨的太阳照亮了阿迷城一夜未眠加紧抢修工事的兵士。
这时,普府的红漆大门“嘎呀”大开,里面蹦出一群精壮男子,赤着上身,腰间缠着棕树叶子,一双双没穿鞋的大脚黑黝黝的,人人肩鼓,个个脸上涂着令人恶心而恐怖的油彩。大鼓是用天生椿木截段镂空做成的,两面的牛皮黑漆漆的,鼓声如闷雷,更像火药没装实在而仓促发的火炮的声音。看不出有任何神的小伙子们跳起来,人靠人连成一个圈,鼓声咚咚地传向远方。男人们的双腿像弹簧,颤颤悠悠随意而舞。边跳边“依呀”或“噢噢”地大叫。声音震天响,鸟群砸下一泡泡的屎,纷纷躲到城外。
这是一种神的舞蹈,据说能唤来天神,保佑人畜平安,战无不胜。更深层的意思,还在于鼓舞斗志,凝聚人心。万氏嫫、普艾古诺与场上的百姓,都面带崇敬之,直腰,瞪眼,垂手而立。万氏嫫第一次经历这种神圣的场面,既激动敬畏,又惶惶不安。
最隆重的场面是由四个毕摩营造的。传说这些毕摩法术高明,能识人之好坏。有一女孩,出生满一夜,能辩父亲的声音,能认出母亲的笑容。出生满二夜,能认识天空中的星辰,能辩别人间的是非。出生满三夜,白天哭到晚,黑夜哭到亮,蹬烂九层布。父母以为是妖魔,请来毕摩占卜。鱼褂像星光一样,鸡褂闪闪发亮。毕摩认定:这个小姑娘,并非妖魔降,而是大吉祥。毕摩家的书都是神书,毕摩的眼晴能通神,何时下雨,下多深的雨,何时刮风,刮多大的风,基本上都是毕摩们说了算的。
据说万物的寿命也是由毕摩代天神封的:人寿九十九,马寿六十六,牛寿三十三,羊寿二十二,庄稼之寿一十一。毕摩身穿的是文官服,有祭盔一顶,官文鉴证的彝文经籍一,法铃一只,龙头手杖一根,金花一朵。外出这是必带的几样东西。有一次,一个毕摩疏忽大意,忘记带其中的法铃了,在请天神开眼时,天神根本不听他的话。他双眼模糊,几乎不能视物。结果占卜出了错,酿成了一件死伤10人的血案。后来,他咬破食指,以人血混以鸡血,念了三天三夜的咒语,才破解了灾难,恢复了法眼的穿透力。
毕摩最大的本事还在于驱鬼。古时阿迷还只是一个大寨子,因得罪天神,天神便派来无数的小鬼捣乱,它们有的变成害虫啃吃稻谷,有的在窗户外面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吓唬小孩,有的把头卸下来,身子却无声地跟在人的身后,有的把人喝的水变成红色的血,有的把金子、银子变成石头……总之是花样种种,令人防不胜防。毕摩就在寨子中心燃起篝火,念动真言把小鬼们都拘来,手持法铃不停地晃动,铃声刺破了小鬼们的耳孔,血水将篝火几乎扑灭了。天神不忍心小鬼受罪,亲自坐着云彩来到人间请罪。毕摩也不愿把事做得太绝,就将小鬼一一放回了。
再说此时,令人尊敬的四个毕摩穿着黑袍子,披散着头发,赤着脚,手里正摇着法铃,嘴里嘟嘟哝哝,念着人们根本听不懂的神书上的文字。万氏嫫看到他们,想起有关的一些神奇传说,心里充满了敬畏感。普艾古诺神专注地望着其中一个毕摩,这时,这个毕摩已坐了下来,他在念着真经的同时,手里还忙着占卜的工作。这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头发白得耀人的眼睛。脸却奇瘦,透出一种骨感,就好象树枝上贴着的一张皱皱巴巴的皮。枯瘦如柴的手里,握着一捆同样枯瘦的细竹条。按照神的意思,竹条共33根,每根约15厘米长。毕磨擦一下脸上的皮,咙喉发炎一样猛地对着竹条“呸”了一口,一口浓得化不开的痰沾在了上面。然后,双手拿着竹条,伸到火堆上燎,这时,鸭子一样的扁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咒语:“……以前阿鲁祖,放牧在野外,煮吃中午饭,无事占卜玩。前占又后占,占出不得吃,……今日我来占,是得你出来,是失你出来,是吉你出来,是凶你出来。”
念了一阵,毕摩颤抖着手将细竹条分成了三份,并以头、身、脚的顺序插挟在手指间,接着,又以头、身、脚的顺序一双一双地拉出……在场的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跳舞的汉子们停止了舞蹈,欢叫的女人们停止了歌唱。万氏嫫握了握丈夫的手,竟冰凉冰凉的。阿迷城死一般的沉寂,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云彩也仿佛停滞不动了。只有一群不合时宜的麻雀,从城外面飞进来,从一棵树上,飞向另一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