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陆白珩道,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面具上的眼孔,“黑咕隆咚的,也不怕撞柱子上么?隔着这么个木头疙瘩,哪能分得清是哭是笑?”
年轻人一手拿起面具,火光转侧间,那些纤而不弱的线条方才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力量,喜怒哀乐平滑地过渡,让人联想到鸡蛋清的流动与凝结。
“低头抬头的神态是不一样的,这应该是一种很内敛的艺术,连抬头的幅度都有制约。”
陆白珩横看竖看,也只看出了Yin森森的鬼气,心道这死物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
他的目光才在年轻人的侧面上轻轻一触,对方就敏锐地察觉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才记起来,你也是唱戏的。”
年轻人显然听出了他那点儿顾左右而言他,没再搭话,而是轻轻抓住面具边,将其翻了过来。两只黑窟窿似的眼凸上方,刻有“萬媚”二字,边上刻了不少淡金色日文小字。
年轻人药性未褪,视物颇为吃力,陆白珩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道:“火机给我......看不太懂,以......竜川輝作......竜川輝?又是个姓竜川的。还有团花里胡哨的东西,应当是这家伙的私印。”
年轻人道:“这种手工技艺,靠的往往是家族传承,同宗同姓也不稀奇,单看这种保存状态,应该不会太久远,也许是父辈。竜川輝......龙川寿夫的书架上有不少手记,我们分头找找。”
“不用找了。”陆雪衾的声音忽而响起,“在这里。”
饶是习惯了他大哥神出鬼没的做派,陆白珩依旧被伸到面前的手唬了一跳。后者却自然而然地抓着年轻人的手腕,引着他们绕到屏风背面,举起了火机。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瞬间,陆白珩便忘了腹诽了。
那一扇屏风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了,背面衬有和纸,仅仅是火光照见的地方,便画有大量的人像,或聚或散,疏密不一,自成故事,像是寺庙里的水陆壁画。
纸屏风被照作淡金色,每一张面孔都泛着金箔质地的光,五官却在光晕中央朦胧难辨了。这些人大多无名无姓,仅有个别身侧附有姓名,并几行日文,似乎在介绍什么。
陆白珩定睛一看,不由道:“竜川!都是姓竜川的。”
“画的是竜川家族史。”年轻人道,举高了火机,仰头道,“最上首的还穿着古代的装束,应该是先祖......竜川......近。他是为寺庙雕刻佛龛和佛像的,也是最早一批接触到这些面具的人,旁边绘有远洋船——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由海外传入的。这些面具和一种叫能楽的东西相结合,渐渐兴盛起来,作为家传技艺,传到了这位竜川永的手里,甚至还受到了朝廷的认可,旁边画的戏台......看来是声名著于一时,有不少名家曾佩戴他所制造的面具进行演出。”
陆白珩的目光跟着他的讲述在屏风上逡巡,之后便是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宴乐场景,出于某种避讳,绘制者将他们的面容以淡笔隐去,但伶人所佩戴的面具却施以重彩,火光照耀下,那一对对眼孔中无不透出Yin翳的光辉。那种自视甚高的狂热感席卷了大半幅屏风,直到那条曾经给竜川家带来世代荣耀的远洋船,再一次出现。
这一次,他们从船上迎来的却是恶鬼。
绘者似乎对此怀有无边的憎恨,不吝于用任何一种丑恶的笔法来刻绘其形貌。此人头生赤金角,一张向深处咧开的蛇嘴牵动了暴凸的颧骨,形成一个狞厉的大笑,一双金色的鼓目自无尽的怨愤贪婪中,盯向了竜川家那一辈的先祖,竜川康。从它衣袖下探出的,却是一只清瘦的女性手掌。
这是整扇屏风上唯一有名字的女性,陆白珩看不懂那几个日文,只觉身边那一点火光猛然晃荡了一下,噗嗤一声熄灭了。
年轻人松了一下手指,重新拨亮了火机。这一回,火苗的影子如蛇信一般,在他的目光中央游曳。陆白珩注意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你认识这几个字?”
“是支那,留学生在论战时,常常以倭人对斥。”年轻人道,“他的意思是,竜川康娶了一个中国女人,这个女人被他视作恶鬼。”
女人的手紧紧挽着竜川康,她怀孕了。脏器从她裂开的肚腹里崩裂了一地,一条血淋淋的脐带蛇行而出,悬吊着一个半面恶鬼的婴儿。婴儿拉扯着脐带,似乎在无形的痛苦挣扎中放声大哭,半边酷肖其母的蛇嘴却劈进了颧骨深处,露出漆黑的齿龈。
纠缠竜川数代人的诅咒,就在这个微笑中,钻进了他们的血脉里。
这个婴儿如他的姓氏一般,长成了著名的匠人,和他有关的画面,可以说是最令人不解的了。
他捧着一幅面具,去拜见某一位高官,面具被Jing心衬垫在黑帛上,却少了一只右眼,笑容异常扭曲,显然是可怖的失败品。他对此却异常珍爱,面带微笑,轻轻拂拭着其上的微尘。
他似乎因为这一次嘲弄般的献礼,受到了严酷的惩罚,被剜去右眼,砍断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