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红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光。
辟烛一具具辨识过去,内心静得翻不起一点碎浪。
辟烛知道阿昙在这,一面无比抗拒去见证他养大的孩子是个何等凄惨下场,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双亲弃了他,这国弃了他,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而去了。
娄昙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鲜红的裙,在血甲银刀里醒目至极,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随风招展,像余烬复燃的火,执拗纯粹,又有些形单影只的孤独。这具年轻的死躯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错如网,紫红血点密布,烛油烫痕从季胁延至下极,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rou沫沾于其上。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残骨。
琴灵费尽气力凝成实体,颤着手抚上少年紧闭双目。
“阿昙……你素来怕疼,怎么就敢——”
辟烛不愿想娄昙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终。无人为之殓骨,无人为之嗟悼,或有冷鸦为之悲歌一曲,也仅是啖rou前假惺惺的泪。
世人所食,皆由之自取。辟烛向来如此笃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满腔悲怆。何谓回天乏术,何谓天道不仁……他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
未几,这犹如风中残烛的琴灵微微一笑。
——不。
他答应阿昙要一起看回天灯,切不可食言。
辟烛从琴中挖出养魂珠,有零碎的光点从娄昙的遗骨上聚到珠内。他的魂体渐趋透明,少顷隐现黑气,眼角亦描上邪性的朱红。
护不住琴主,琴灵又何须存世?不若做只孤魂野鬼。
阿昙会替他承琴灵的宿命,虽然也可能孤苦百年,也可能尝到这等心酸滋味,但至少……能好好看一眼,这片他为之而死的大好河山。
辟烛收起娄昙的骸骨,掐指算出下一代琴主的踪迹,与风沙一道往北处去了。
——
烽火连天,震醒了蛰伏祭堂下的鬼患。
幸而巫伽村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神迹:祭司邬桑天赋异禀,少通兽语,必成大器。
吹得天花乱坠,一顶顶高帽扣下,连邬桑也给灌得一脑子迷魂汤,险以为自己不是武曲下凡,就是紫薇临世。
有的是真心实意地仰慕这个刚变了公鸭嗓的少年,也多的是不服气,赶趟子煽风点火加油添醋——错了错了,该是锦上添花,牛皮吹得越大,破皮漏气后露得丑就越多。
大难在即,村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邬桑临危受命,左手提一罐热腾新鲜的鸡血,右手掌祭司节杖,腰背一把据说是诛邪实刚从砧板上取下的菜刀,恍恍惚惚晃到封印恶鬼的祭堂里。
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祭司对着乱窜的恶鬼一脸空白,手也不知往哪搁。
故当一只恶鬼有意襄助时,他病急乱投医地答应了,又傻兮兮地把本应绵长的寿元砍了半乖乖奉上。
那鬼有个挺拗口的名,生得眉清目秀,背着一把通体血红的被他称作是琴的玩意。说来也怪,他戾气甚重,祭堂千百个鬼灵加起来望尘莫及,那把半刻不离身的琴却灵气充盈,邬桑想其中多半藏着故事,却也不便问。依他的说法,他以己身和琴上灵物镇守百鬼,攒百年的功德福报来修补故人魂魄。
邬桑并不怎么信这套说辞,他冷静下来后耍了个心眼,要求这鬼物与他要救的残魂一并封入阵中——万一他中途变卦呢?
如此苛刻的条件,那鬼物不假思索地允了。
邬桑见他爽快至此,反而感到愧怍起来。
春花秋月又几度,当年手足无措的少年洗去稚嫩,无愧村人期盼地长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梁柱,稳稳支起整个村落。
八月十五,玉盘高挂。
祭司衣着常服,边哼小调边甩着酒坛往祭堂去。
逢秋封印效力最弱。辟烛坐在祭堂前边能照着月光的一小块地方,他身边立着一个不高的少年,远看像一缕造型奇特的轻烟,近看像一幅徒有笔法不得神韵的古画,眼神空洞茫然,左眼下生了颗不吉利的黑痣,可惜了一副好相貌——细看却有几分面善。
邬桑启了酒封,佯作着迷嗅了嗅酒香,借机审视这来历不明的纤弱少年:“这就是你要救的孩子?瞧着——”他一瞥正专心致志雕刻木人的琴鬼,意味不明道,“你俩缘分不浅哪,出自两家还有九分像,上辈子是父子罢?”
琴鬼搁下刀,淡声道:“废话少说,酒来。”
邬桑:“你答我个题,我就给。”
“欠人酒还讲条件?邬桑,你越活越回去了。”
不就是某年某月不小心磕坏一个装干花的瓷瓶,至于这般斤斤计较么?
邬桑干了整坛酒,意犹未尽地以舌尖把两片唇抹了遍,翘腿枕着酒坛,内家功夫修得灵光,也不怕闪了脖子。平日不苟言笑的祭司衣襟大开,抖虱子似的晃着腿,像要把一身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