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烛道:“暗弱无断,实在可厌。你走罢。”
祭司佝偻着腰身,冷汗渗入鼻沟,黟然鬓角浸于满堂银华,犹霜发早生。他半身重量靠杖节支撑,徐徐直起脊背,迂缓离开祭堂。
这反应本在辟烛意想之中。巫伽村人大多抱残守缺,祭司也一代不如一代,邬桑要是泉下有知,只怕要急得从土里跳出来。
琴鬼召唤水镜,小痣像火星溅在右眼下灼出的焦皮。他不自觉地揉搓这块皮肤,直到它晕开类似熟透石榴的艳红,才心满意足罢手。
镜中少年温柔可亲,唯独眼下红痕显得古怪妖异。
辟烛不禁再抚黑痣:“耽搁许久,也是时与你一会了,阿昙。”
那方水镜在他Cao控之下升起,向四方延展,拉得既宽又长,须臾足至一人高。
他将案上断弦拢入袖中,迈入水镜。
——
辛家兄妹辰时出了家门。
元夕之后头天,懒意还犯。阮岑翻了遍旧岁蓄存的药草便无余事,距午时尚早,她素闲不惯,又赶制起绳织的小玩意儿。辛衡刚在阅一封信笺,她打好一个络子,他仍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容色忧虑。
阮岑轻咳了声:“又怎么了?”让他举棋不定的,多半也非好事。
辛衡自然猜到她舌下压着哪句话:“非是祸事,只是使人为难罢了。”这事无法三言二语糊弄过去,他只好和盘托出,“我曾受故主嘱托抚养素心,待战乱平息,那人已杳无音信……直到昨日。他修书一封,说要见见素心。”
阮岑手中各色丝线盘成乱麻,她顾不上打理,搁在一旁:“你疑心有诈?”
“那人墨迹独树一帜,这信断非他人伪作。要诚如其言,血亲相聚本是美事一桩……就担心两个孩子受不住啊。”他低语,“别说孩子,你我……也是受不住的。”
素心被他带回时才丁点大,糯米团似的窝在捂得发暖的襁褓里,阮岑很怕碰碎了她。小姑娘身子骨弱,又乖巧可心,即便不是血脉连心的亲骨rou,几年也处出了感情。
村人大多不喜素心,只是碍于辛衡之故不便摆在脸上。她虽清楚,却不便点破,到头来却是愧对了那个孩子。或许……
阮岑心海翻腾,忍了忍,坚定道:“还看素心怎么想吧,我们俩总不能替孩子拿主意。”
“孩子大了,有些事是得由着他们为好。”
阮岑继续打络子,显见地慢了不少:“也不知他们俩最近在忙活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他们挂念的两个娃娃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香几前,正对着一卷黄鹂闹春图。
主人取小搓香粉,抖入小炉熏上。这香存放有段时日,甚是幽微,他依然细细品过才煮茶待客,好似香气无比馥郁。这来自南方的羁旅客着一身发白的竹纹袍,袖口磨损得厉害,作揖时露出袖上的针脚。背井离乡的人总不快活,哪怕是流离失所,也肯大费周折,去撑着那份中看不中用的清贵门面。
辛扇有些可怜他,转而一想,不过各从其志,也没什么可怜的。
“多谢两位小友,我前日刚用完最后一瓶酒药,真是巧了。”
“嘿,能帮上忙就成。”辛扇别有所图,听闻“巧”字不免尴尬。他伸长脖子佯装打量主人挂的琴,指问道,“那是什么?底下好像刻着字?和祭堂里放的东西挺像。”
素心接过茶小声道谢,看她阿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默默饮茶暖暖身子。
“此物名琴。琴上刻字,多为琴名或是铭文以表心志。”主人道,“虽说瞧着像,琴与琴间的差异尚不知有多少。小友在祭堂所见应止于形似,和这琴当是不一样的。”
辛扇不服气道:“谁说不一样的?那上头还刻着‘辟烛’两个字呢。”
“……辟烛?六通四辟之辟,无幽不烛之烛?”琴人惊愕,旋即微笑,“……当真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
琴人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小友若有兴致,当逸闻讲讲却也无妨。”他话匣闭得太久,急需晒晒满腹牢sao,倒也不觉一个小童问这有何不对。
辛扇抚掌:“那可好,我妹妹和我最爱听故事了。”辛素心跟着点头附和。
“辟烛琴素有凶名,最早见于晏末野史……自晏末琴师娄氏殉国以降,辟烛琴主大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或曰娄氏不甘早亡,化作厉鬼附于琴上,鬼琴之名因此不胫而走,我看着却不像这么回事。”琴师接着说,“一个殉国琴师,既心怀死志,哪还会有什么怨气呢?”
——
娄昙守在蔷薇架前出神。
风摇花动,红瓣不复先前亮丽,瓣沿皱缩卷翘,萎靡而娇弱。他大气不敢出地轻碰了下,迫使自己回想当日恍惚中看到的人影,始终无法将其连成完整图景。
忽有黑云蔽日,劲风大作,刮落枝头的蔷薇。
他如受感召,定定望向花架之后,好似他这百年鬼魂领了佛恩,于此刻活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