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
儿时他没有玩伴,姊妹们学习礼仪或玩洋娃娃,他就坐在琴房里弹钢琴,弹累了就看一会儿德国哲学。他尤其喜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写精神有三种变形:骆驼、狮子与孩童。
那些成熟学者的精神,也包括他自己在内,是负重的骆驼,强壮却也过于沉重。他们既不能完全否定革命,也无法全情投入。因为他们总是分析着革命背后的逻辑、追问乌托邦的具体设计,一种对无所不包的总体性的追求使他们疲惫不堪。街上那些年轻人的精神则像是狮子,他们的意愿高喊着自由,并将所有的力量与激情都熔铸在这一事业上。
精神的第三种变形是孩子,康拉德正属此类。孩子处于一个原初的时刻,那时骰子尚未掷出,轮舞尚在原点。孩子还未将自己与自然剥离,故他们的心境同自然一样平和而欢愉。他们天真而善忘,随时都可以开始或终结。
康拉德当然不是瓷器,他是比瓷器更易碎的东西。康拉德同样也不是鲜花,他是比鲜花更炫目的色彩。
没有一场革命值得人们把孩子变为骆驼,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这样高昂的代价。瓦伦蒂诺在这件事的推动之下,竟想通了革命的命运,又或者他只是正视了那个一直以来存在于心中的猜想。
正如伊玛目只有隐遁才能将超越的权力高悬于教众之上,乌托邦必须保持缺席才有资格被人们渴望。革命召唤来的不是乌托邦,而是人们被无限延期的那幽灵一般的欲望。
***
德维莱在看守所门口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了推着康拉德出来的瓦伦蒂诺。他连忙上前去帮忙,和瓦伦蒂诺一人一边搀起了康拉德。
德维莱看着瓦伦蒂诺将康拉德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丝毫不在意他身上的血污沾到了那名贵的大衣上。那小心翼翼的架势令德维莱心中发笑,这点伤势在他看来并不算重,他小时候在村子里见多了因为还不起赌债而被流氓打断了腿的男人。但他还是表现得十分关切:“康拉德,你还好吗?虽然现在医院罢工了,但我认识医学院的学生,可以叫他们为你看看。”他说着这话,却望着瓦伦蒂诺。
康拉德强打起精神作答:“谢谢您,德维莱先生。除了头有些晕,我现在感觉还好。”
但他的声音过于虚弱,德维莱没听清整个句子。正待追问,瓦伦蒂诺却说:“他头晕,不能多说话。不多劳烦您了,直接扶回酒店就可以,我从意大利找了医生来。”
德维莱敏锐地察觉到瓦伦蒂诺的语气与先前不同了,若说原来他还抱着和瓦伦蒂诺结交的愿望,现在则彻底断了念头。瓦伦蒂诺虽仍然礼貌克制,但语气中的疏离令人难以忽视——不是那种对陌生人的疏离——而是可以让德维莱意识到这是一位与他所处阶级完全相异的贵族的那种疏离。或许他回去之后就会收到瓦伦蒂诺派人送来的酬谢,感谢他为康拉德写的文章和这一路的搀扶,这也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所谓“交往”仅仅是等价有偿的默示合同。
在这种身份感带来的压迫下,德维莱表面应和了两句,内心却更加忿忿不平。他隐晦地打量了康拉德两眼,想知道这小子有什么地方比他好。一看就是个乡下出身的德国佬,想必也没有多聪明,否则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跑到法国当车厂工人呢。而且还行动鲁莽,意气用事,竟然会在法国政府有意控制冲突的情况下被警卫抓走。个性、学识、眼界和他都没有任何可比之处,非要说有什么优点,就是那张脸了。但他个人不喜欢典型的日耳曼人长相,那过于严肃紧绷的线条不够有亲和力。哦,也许正因如此,那个乡下小子才总是装疯卖傻,好抵消掉那种沉重感。这么看来,他也不算蠢得无可救药。可即使如此,也不值得瓦伦蒂诺多看他一眼。这位年轻的亲王需要的是得力的助手,羊群的放牧人,和车厂工人做朋友算什么呢?
德维莱想到最后,甚至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觉得瓦伦蒂诺是个随心所欲的纨绔子弟。若他有瓦伦蒂诺的出身,绝对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下等人的身上。施恩图报,这个小工人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偿报的呢?
他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不多时,三人便回到了杜卡普酒店。德维莱很快就离开了,说是还有急事要赶去报社。
瓦伦蒂诺找来的医生为康拉德做了全身检查并清创消毒,确定他有三处程度不同的骨折,为他上了护木。
康拉德流着冷汗却一声不吭,等医生离开后,他装作不经意地偷瞄了一眼瓦伦蒂诺的神情,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瓦伦蒂诺坐到他床边,掖了下他的被子:“科特也被释放了,芭芭拉应该已经去接他了。”
康拉德本来还有些忐忑不安,一听这话喜悦得似乎忘记了疼痛,整个人都挺了起来:“真的?他还活着!”
瓦伦蒂诺轻轻把他按下去,让他躺好:“是的,总之现在没事了,你不用再担心他。”然后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康拉德。
康拉德从小到大没有被男性长辈管教过,难得地体会到了孩子做错事后被父亲训话的感觉。但他转念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