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有如拨云见日,令她心头豁然开朗。
为什么你分明真心待我,却走得毫不犹豫,有如从未认识过我?
少年时光里,问了自己一万遍也未曾问出的那一句“为什么”,至此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答案这样简单。
他当然出自真心,这真心竟恒久得让她觉得可怕。
但他内心深处更恒久的,是武冠天下,是呼风唤雨,是无上权与力。
她笑了起来,说,“程雪渡,原来是这样啊。你想与我从头来过,做一对神仙眷侣,是不是?”
程雪渡点头,“是。”
她接着说,“那梦珠呢?”
程雪渡道,“我从未有一刻爱过她,你信么?”
裴沁沉默片刻,声音无比轻柔,笑眯眯地讲了句,“你也配。”
程雪渡只是不答。
裴沁柔声回味着,“当年我藉藉无名,无依无凭;而梦珠有个举世无双的好爹爹,故你弃我,自然弃得果决。”
“此刻你忽然发现我的好,胜过梦珠的好,只因为与我在一起,既能不负你真心,还能成全你心头贪欲,真好。”
她渐渐微笑,“你趋利避害,故生命中从没有两难抉择,活得真是容易。程雪渡啊程雪渡,你可真会算计。世间再无价的感情,你都能拿到心里掂量一翻,看它值个几何。”
她继而又摇摇头,觉得十分可惜,“本以为你不过寻常负心郎,谁知你谁都不爱,独爱女子的爹爹。”
话到最后,裴沁笑意渐敛,忽地拔出泥地中那柄重锋环首刀。
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一卷白袖飞入泥沼。
程雪渡痛叫一声,倏地腾了出去,在泥地里疯狂翻滚。
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山谷经久不息。
“你不欠我什么……这一刀,我替梦珠砍的。”
“她这一生,事事袒护于你,为你生儿育女险些命丧黄泉,你凭什么可以这么待她?”
裴沁拎着那把滴血的刀,冷眼看着,“我这一生,爱也坦荡恨也坦荡,什么都干干净净……与我做神仙眷侣,凭你也配?”
说完这番话,她觉得痛快。
将刀丢进泥淖,转头走至七星石盘,欲拔出自己方才那一柄断刀。
忽听得老贼在头顶笑着,说,“傻女儿,谁这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
裴沁一愣,如遭当头棒喝,抬头望向巴德雄。
她恶贯满盈的父亲,虽然她根本不想承认……
但没有这个腐朽肮脏的恶鬼,也没有她的今日。
……谁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
裴沁跌跌撞撞走出两步,蓦地醒过神来。
一掠而起,飞身踏足残刀,几步纵近。
谷中众人皆瞪大了眼睛。有人惊呼:“别意气用事,反让他跑了!”
巴德雄猛然回过神,几步后跃,从风虫袋中掏了几回,却没能掏出蛛结。慌乱间,百足虫蛇皆从风虫袋中抖落出来,恍然间以为天上落了一场虫雨。
一刹间,断刀罗刹已至近前。
巴德雄惊恐回头,那刀瞬间从领间刺入蜡染袖袍,将他钉在了残刀剑jing的壁上。
裴沁随后而至,右肘抵上巴德雄咽喉。
左手拔出壁上残刀,高高扬起,就要令他尸首分离。
巴德雄毫不挣扎,盯着悬在头顶那把残刀,眼神发亮,“快杀了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求死……
裴沁死死盯着jian诈苗人的眼睛,试图寻出个答案。
是求死,还是求不死?
程雪渡中蛊的右臂已被她斩断,蛊终不会波及他百骸。
而她这枚残蛊尚未炼成。
若他自甘求死,他怎会甘心?
若他不死,她亦不会甘心……
善弄人心的老贼,终于将这游戏玩到她头上。
裴沁终于犹豫了。
扼颈的手越用力,持刀的手便越发的打颤。
巴德雄舔舔干裂的唇,一鼓作气道,“快杀了我啊。杀了我,你就真的从头至尾,干干净净了。”
裴沁下不去手,崩溃至极。
她这辈子,爱她之人要么因她而亡,要么以爱之名杀人如麻,要么便是因算计而弃我、因算计而近我……贪嗔痴欲,拖泥带水,丝毫不爽。
可若业因果报不能爽快,来去干净又有何用?
裴沁一声大吼,刀光落下,鲜血迸溅。
巴德雄的首级随之横飞了出去,尸身如一粒红泥白印,自残刀上坠落下来。
一同坠下的,还有一抹红影。
裴沁倒在地上,于血泊之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
——巴德雄死前从风虫袋中寻觅到的,是一枚生蛇蛊。
这苗人终是用一身罪孽,成全了裴沁的干净。
叶玉棠顿时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