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犹是绿竹巷中的傅少衡傅郎君,钟爱一袭红衣,却只能在大朝会时穿碧绿色朝服恭顺地站于末端,低微到唯唯诺诺、面目模糊。
梦中有清风徐来白露横江、烟波浩渺山色宜人,飘飘然浩浩荡正是他所向往的山水之间;又有恩荣宴上推杯换盏、金明池边锦缎绮罗,衣香鬓影间暖风阵阵,灯火辉煌间金玉声声。
太安十七年正月上元,天子下诏册封四皇子薛瑾为礼亲王,许他开府建牙,并与礼部尚书林成章一同主持当年春闱科考。三月初殿试过后,天子于禁宫琼林苑中赐殿试登科诸人恩荣宴,依旧由薛瑾与林成章主持,史馆、翰林院、礼部、国子监诸多官员陪坐。
天子自从少年起便笃信道玄之术,尊崇道人方士设醮验灵之技。更因继位后连丧三子之事,被天师进言皇帝陛下是如今真龙天子,太子殿下则是潜龙之身,二龙相见必然互相争斗,于国于家皆不吉不利。
因这句颇为荒诞的“二龙不能相见”,天子二十年来不曾定下储君人选,四殿下与六殿下两位皇子少年时每日请安都不得亲见父皇御容,及至二位殿下年岁渐长,天子也免去他们晨昏定省,只轻描淡写地令他们认真读书,待加冠后便出宫开府建牙,自行征用僚属组织幕府,于政务中历练一二。
因四殿下年长,便先得了便宜,适时讨到份毋需出力又能收拢人心的好差事——开科取士。
礼王薛瑾的车驾来到琼林苑时,榜上有名的新科三甲与礼部堂官文史翰林们已列坐相候,彼此谈笑间皆是仕途经济、社稷大业,以及对礼王初出茅庐的赞赏。
一派太平清盛的锦绣气韵。
薛瑾自知从小就不擅于诗词文章辞赋典籍,不想失了礼节分寸被清流们暗中看轻,便将诸事全部交付礼部尚书林成章代为行事。
林成章是朝中元老白雀的得意东床,自己亦执掌礼部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在恩荣宴中甫一登场便被诸多清流学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推杯换盏。
薛瑾此时不过一十八岁,正是喜好活泼热闹的年纪,只寒暄几句,便发现自己实在“才疏学浅”,融不进那出口成章的一群人中。他心里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既然不擅长朝臣之间往来应酬,便以“更衣”为托词带着两个内侍在琼林苑中闲逛起来。
琼林苑本是前朝明皇帝所筑,当时便是一等一的宫廷御苑,又经薛家几代帝王之手经营雕琢,仿佛桃源仙境般美不胜收。只可惜当朝天子偏偏是个一心求道的人物,除了禁宫中的总章观和北郊藏书无数的行宫琅嬛阁,他深居简出不再临幸其他行宫别院,连带薛瑾也无机会一览琼林风光,此番得到机会,他便穿花寻路,直入桃花深处。
夕阳西下月初升,人间三月正芳菲。薛瑾沿着十里桃花的红粉之路慢悠悠踱步。三月的春柳,仲春的桃花,漂着桃花的流觞曲水,曲水中的星点波澜,波澜上的暗香盈袖,实在是更惬意不过。
薛瑾望见湖中的倒影,一抬头,便见池畔假山上的红亭中正坐着一个白衣青年,羊脂般的一双手捧着书,在灯笼烛火的微光中垂眉低首,素净的衣袂翻飞在春风中,隐隐传来沁人幽香。
若不是物极必反、薛瑾因为神神叨叨的天子变得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他便会以为自己见到了降临月下的姑射仙。
薛瑾示意内侍噤声,一人轻踏脚步,踱到金明池边,也不着急言语,只定定看着读书人。
有桃花落在薛瑾织金绣蟒的衣襟上,薛瑾也不理会。
仔细看来,青年素净的长衫上皆是绣银兰草暗纹,一看便价值不菲,想来也许是世家子弟;头发简单梳成髻,不曾加冠,压在漆红的廊柱上,仿佛一团晕开的墨。
华灯正起,夜月正明,对方读书的姿态专注动作随意,眉眼间似与薛瑾年龄相当,许是此回高中科举的新晋进士,然他不在恩荣宴上谈笑风生却独自在桃林红亭中默然读书,也不知是心性使然还是刻意为之。
薛瑾心想:这白玉般的美人,即便是刻意,也当真十分有趣。
鼻尖触到的是桃花的稀疏清淡,又混着帐中合欢香的浓烈。
薛瑾不通香道,心头却没来由的觉得可惜。
姑射山中的一株幽兰,抑或是人间三月烟雨中的梨花,都不该沾染宫掖中的俗艳味道。
“阁下——”对方缓缓开口,语调从容,依旧是全神贯注读书的样子,“看够了?”
薛瑾惊了一下,先是四下张望,见许久无人回应才确定对方是与自己交谈。
惊讶间薛瑾脱口而出的话令人捧腹:“你看的到我?”
对方这才抬眼,一双墨染的双眸盈着满满的笑意:“阁下又不是妖怪,怎么会看不见?”青年说完,凝视片刻后看清了薛瑾的模样,随即放下手中书册,隔着一池春水恭敬地鞠躬行礼,“拜见礼王殿下。”
“先生是?”薛瑾新封礼王,又是首回当差办事,待人接物都是处处留心,并不曾记得遇见过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