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段祺瑞执政府倒台,张作霖奉直联军进京,大肆查禁进步书刊,《京报》社长邵飘萍被他下令枪杀。我在学术界的几个威望颇高的同谋,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迫害,连一向与我们不合的《旧闻》也被迫休刊。
——很快,就要轮到我和《荒野》了罢。
廖春生他们已经动身去檀香山,临走前来问我:“局势如此紧张,你真的不同我们一起走?”
我道:“现在不走。你放心,我的命还硬,不会这么快就交待在这里。”他们听罢无可奈何,只得在月黑风高的某夜坐着一架邮政飞机走了。
戏子在我的授意下解散新格会,梨园也不再有什么戏排,每天都安静地在房子里等着我。我暗地联系了京师几所女子师范学校,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学生与教师统统转移,护着与自己交好的几个文人逃离京师。《荒野》以及东华女子中学名存实亡。
纵然我已退出革命,也断不能让他们威胁到我的学生,威胁到革命者的家属;所以即使有危险,就算丢了这条命,我也必须把这些处理妥当。
疲惫地在夜色中回到家时,惨白的月光随着大门的拉开悉数投到我的脸上,房子里静得惊人,仿佛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阿五”我低声唤。
无人应答。我心头一震,一股浓浓的不安猛烈地袭上心头。
我慢慢地走到阿五的房间,用拐杖探开那道虚掩的门,迟疑了一下,还是迈了进去。
阿五正阖眼躺在床上,薄薄的嘴唇上覆盖着死寂的青灰,脸色也极其苍白,僵直得就像一具尸体。然而他那还在轻轻起伏的胸膛和翕动的鼻翼告诉我,他还活着。戏子正坐在阿五身边,一只纤细的手放在阿五的脉门上。我冷声道:“戏子,你在做什么?”
戏子见是我来,忙惶恐地站起来,开口解释道:“学程,我不是”
“滚出去!”
阿五睁开了眼,见到我在凶戏子,便虚弱地抬起身道:“老爷,不春雨先生他没有”
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再听不出一丝曾有的清冽,枯槁的容貌亦再寻不出一抹青年的风采。我扶着他躺下,平静道:“我知道。”说完,我便转眼去看戏子。戏子神色黯然,无措地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起身到了门外。
阿五听到关门的声音,这才再次睁眼,朝我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老爷,我也不再瞒您我怕是活不下去了罢”
我不言,只是长久地注视着他英俊却瘦削的脸。
“你叫我什么?”我温声问他。
阿五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用充满着爱意与崇敬的目光看我,一只枯萎得如同落叶的手慢慢抚上我的脸颊。
“阿六”
人牙子贩卖的小娃不需要名字。毕竟这些小娃都是养给富人家玩的,除非去当小倌起个艺名,平时也就三四五六地随意唤了。
可我是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就叫学程。
梁家那个胖墩墩的小二少爷,只是不巧和我撞了名。
在那个灾难一般的年代,我的父亲娶了我作为农妇的母亲,又跟着新时代的队伍走上革命之路,全然忘了身在饥荒老家的我们。我还有一个年长我一些的兄长,只是我已再记不清他的容貌。毕竟那时,我还太小了。
母亲死后我们就辗转沦落到了人牙子手里,那时我也不过是个方才懂事的小童。大腹便便的梁家老爷嫌弃兄长年纪大,只单单要了人牙子附赠的我;兄长似乎是被哪个缺学徒的戏班子买去,我也记不甚清晰了。
“学程,你的名字叫学程。”在堆满shi柴的车中,我的兄长一笔一划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我深刻地记忆了自己的名字,却忘了那只用shi柴在地上写字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曾经抱着我戚戚哭泣,终究还是被人牙子拉去了。
他临走前吻了我,很轻,也很苦。
我成了梁家的阿六,也是年纪最大的一个。
阿大年纪最小,头一个被送去梁家大少房里,第二天就再没见踪影;阿二被梁家老爷折腾得半死不活,虽有一口气,还是被席子卷住丢去了乱葬岗;阿三身体好些,只调养了一些时日便恢复过来,倒也被那两个畜生宠了一段时日,不久就被送到了巷子里;这之后的一夜下了一场暴雨,惊惧交加的阿四没受住,径直死去了。
我平静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阿四死去的那天早上,我坐在树上摇摆着自己的双腿,在偏西的日头中坠了下去。
要轮到阿五了。阿五虽然在日后成长得高大英俊,可小时候却是白白嫩嫩、粉雕玉琢,比我们任何一个小童都要Jing致。将要轮到他的那晚,他蜷缩在柴房里瑟瑟发抖,牙齿咬在自己的手臂上,殷殷地渗出许多血。“你怕罢?”我一边吃着饽饽,一边嘲笑着他。
他牙关打颤,却强撑着反问我:“你不怕?”
“我为何要怕?”我不屑地咽下饽饽,“我自有的是打算。”
他眼睛一亮,忙过来恳求我:“你有打算也讲与我听听?”
我乜斜他一眼:“你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