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出机舱门、踏上廊桥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一股凉意攫住了自己的脚,然后迅速攀升,就如踩进了冷柜里。临行前母亲叫他穿上毛裤,他坚决不肯,只是碍于母亲的唠叨,最后还是把毛裤塞进了行李箱里。现在他觉得冷了,而毛裤所在的箱子大概正被运至机场大厅的某一行李转盘上,等着他走一大段路去领取。
不过这也不怪我,他心想。他上一次回到这里还是十年前,参加祖母的葬礼,况且那时还是夏天。离开安平太久,他已经忘了这里的冬天有多么寒冷。上身还好有羽绒外套,而下身的西装裤子和皮鞋显然不足以抵御这样的严寒。
路过候机厅的一角,那里明显暖气很足,玻璃墙上凝着白色的水雾,几乎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好不容易按指示屏找到行李领取处,等转盘不知转过几轮,才拿回自己的行李箱。箱子上有明显的脏污,估计是被地面运输的工作人员扔到了泥泞的雪地上。
拖着箱子往外走,一边打开手机上的叫车,定位了半天,却发现方圆十几里内一辆车都没有。他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好像在饭桌上听爹妈说过,安平市政府把网约车定为非法运营,一律禁止了。他只好走去出租车候车处,那里的队伍已经绕了几匝。好不容易轮到他上车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夜色如墨。离开机场,一路上没多少车,两旁的路灯十分明亮。他坐在车上,司机问他要走哪条路,他叫司机开导航。司机也不知是心疼手机流量还是怎么的,问他能不能用他自己的手机来导。这让他有点恼火,但一日的旅程已令他十分疲惫,不想和司机争论了。年少时就随父母迁居大港,之后也极少回去过,如今已三十二岁的他对故乡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况且这些年里安平也大搞市政建设,多少片区都被重新规划了,大街小巷都改了名字,他此刻就连家门前的路叫什么路都说不上来。
那司机是个心大的,没看出他的不快,开着开着就跟他聊了起来。他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到最后变成了司机一个人痛陈出租车公司老板黑心行径的演说。这番抱怨倒让他没那么介意导航的事了。他知道近些年这个省的都是全国倒数,安平自然不会好过。和其他重工业老城一样,安平如今也是一潭死水,年轻人纷纷出走,满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留下的人,也确实大都没什么本事,还要在“产业转型”的喧声里艰难谋生。过日子,哪是那么容易的呢。
车开过某段临山公路时,他注意到车窗外,比夜色更黑的山丘前弥漫着什么东西。他欲降下车窗看个仔细,然而窗子刚开一道缝,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吹得车上两人皆打了个哆嗦,冷得他赶紧又把车窗升了回去。不过这短短的一瞬也足以让他看清,那是一股直冲天际的烟雾。
“你开窗干啥,车里开暖气呢!”司机问。
他便跟司机说了那股烟雾。
“这有什么稀奇的,环卫工在烧树叶吧。”司机说。
“可是现在是大冬天,哪有树叶可烧?”他反问道。
“哎,也是,那就不知道了,也可能是有人烧纸,嗨,随便他们烧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司机不以为意。
见司机对此毫不在意,他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那烟不仅不是有人在烧落叶,也不可能是烧其他东西——如果是烧火产生那么大量的烟,必定带有浓烈的焦味,而刚才他摇下车窗时,外面进来的冷空气一点异味都没有。然而如果不是大量焚烧什么东西,那根本没有灯火的黢黑的山里,究竟是怎么冒出一大股烟来的呢?还是单纯的雾气?可是只在山脚下产生一股雾,好像不符合常理。
最后他放弃了思考。司机说得没错,不管那烟雾是什么,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等他回过神来,车子早就驶入了市区,窗外连山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回到安平没几天,他就应邀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他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得知他的联系方式的,都已经多少年没有过来往了。除了几个当时玩得比较好的和某些方面比较特别的,班上的大多数人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也不知是谁张罗着组织这次同学聚会,他很怀疑难道这帮人真认为小学时的同学在二十多年后还能有感情在?不过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邀他去,他也没有很不情愿。如今他大概不是班里混得最好的,但肯定也不是最差的,所以去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就当重新结识一帮朋友了。
打车到了酒店,他有点吃惊——一个班六十个人,竟然真来了七七八八。他开始由衷地钦佩起组织者的社交能力来。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不必惊讶,因为当年除了他毕业后随爹妈远迁大港,其他人后来都留在安平,兴许感情一直很好,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先看到几个脸熟的,便在那桌坐了下去。有人来问他,互报姓名后,对方很激动地招呼大家:“小高来了!小高来了!”随即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热情地跟他致意。
这热情并不真心,但也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早早就去了大港那样的发达城市、现在还在知名大企业里当工程师的同学,自然是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