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见不得她哭。
她像是他的蛊,她一哭,他就恨不得杀人。
他想抱她的。
想哄她,让她别哭了。
可后槽牙咬出了淡淡的血腥味,露在外边的那只眼,眼白部分也浮起了淡淡的血色,他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这一生里,在被无尽的噩梦萦绕之前,也曾短暂拥有过亲情。
他记不清那个战死锦州,还被开膛破肚挂在城楼上曝尸的男人是何模样了,却还记得他在花园里教自己习武的情形,也记得被装在棺木里运回来的那具浑身都是窟窿的尸体。
那个女人在自缢前擦洗过那具尸身,尸体上光是箭孔都有六十七道,刀孔剑伤更是不计其数。
据说北厥人把他开膛时,从肚子里掏出来的只有杂草和树根。
那个女人抱着那具尸身哭晕过无数次,清醒时也只是一遍遍地告诉他,要报仇。
粮草援军都未至,他的父亲,在他只是一稚童时,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战死在锦州。
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忘记过,要报仇。
谢征死死盯着樊长玉,看她哭,他心口也跟着撕开了个大口子似的,一阵阵抽疼。
她就是捅他几刀,他都可以紧拥着她不放手。
但是她爹帮着魏严害死了他父亲!
谢征下鄂绷得死紧,他浮着血色的眼盯着樊长玉,嗓音很轻:“别哭。”
他似想安慰她,却让自己眼底血色更重,“我查出这个结果时,缓了好几天才敢来见你。”
他摘下了眼罩和面具,似乎想在离开前再好好看看她,“我也希望你爹不是那个推手,可我查不到任何你爹不是推手的证据。相反贺敬元跟我当初一样,险些在战场上被灭口,老头子上京被扣押,而你爹手上握着能威胁魏严的证据……”
他望着樊长玉,黑沉沉的眸子里一片支离破碎:“你告诉我,我怎么相信你爹不是那个推手?”
樊长玉眼泪掉得更凶。
她想继续解释却发现自己已无从开口,爹娘感情甚笃,这并不是可以让谢征相信她爹当真是无辜的证据。
谢征视线落到她被鲜血染红了纱布的手上,说:“才给你包好,怎么又弄成了这样?”
他像是在教训她,垂下眼还跟从前一样,解开纱布帮她上药,又撕下他自己的衣袍给她一圈圈缠好,平静交代她:“伤好前不要沾水,也不要拿重物……”
“谢征。”
跟前的人哽咽唤他,一滴清泪也砸在了他手上。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谢征那只手微僵了片刻,沉默给她手上的纱布打好结,抬首时,突然扣住她的头,狠狠吻了上去。
比从前吻的任何一次都凶,搅住她的唇舌,疯了一般啃吮。
樊长玉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还有眼泪的咸味。
却又很快分开。
他抵着她的额头,眼底的爱、恨、不甘都清晰地呈给她看。
他说:“樊长玉,死在锦州,被开膛曝尸的那人,是我父亲,我可以不恨,但也没法纵容自己再爱魏祁林的女儿。这是我能替你选的,最好的路。”
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看她哭得厉害,甚至温柔地帮她拭泪,说出的话却又决绝:“我要是杀了魏严还能活着,这辈子就不会离开北地了,我此生不再见你,你将来成亲,也别让我知晓就是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眼底却黑漆漆的一丝光彩也无:“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反悔今天的决定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拖进我的棺材里,跟我葬在一处。”
他看着她,极低地说了一声:“我做得到的。”
不知是在说给樊长玉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樊长玉怔在原地,只有眼泪还簌簌直往下掉。
可能是怕吓到她,谢征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最后只轻声说了句:“我走了。”
言罢便抽回手,驭马而去。
像是怕自己多待上一刻,便会反悔了一般。
樊长玉直到谢征走远,才回过神来,她暴喝一声:“你站住!”
驭马走远的人,竟当真因她这句话勒住了缰绳。
樊长玉正是看见了,才觉胸腔里翻涌的涩意更甚。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会查出当年的真相,替我外祖父洗刷这十七年的污名,也给你父亲,给当年所有枉死在锦州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言罢也不等谢征再说话,就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往回奔去。
第105章
太阳掩进了云层里,风吹动缓坡两侧的芦苇,米黄的穗子低垂,少女一身骑装的身影在整片山野的芦苇浪中越走越远,最后成了一个棕红色的小点。
谢征驭马立在原地,额前的碎发也因为浅风而跟着浮动,掩在碎发底下的,是一双眼白充血恍若爬满血色蛛网的眸子。
远处那个棕红色的小点,最终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