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决策无疑又惊脱了众臣僚的下巴。今日官家似乎对这名翰林画师格外青眼有加,不仅全程命他侍君左右,还在龙舟竞渡时主动垂询他下哪一方注,甚至还亲自赏了梁元敬一朵平头紫,令其簪在官帽上。其时国朝尚紫,朝中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凡服绯者赐银鱼袋,服紫者佩金鱼袋,因此有“曳紫腰金”之一说,借指的是宰执之衔。而平头紫,是洛阳牡丹的一个变种,花瓣千叶,呈紫色,叶密而齐如截,故谓之平头紫。因为它特殊的颜色,时人便认为它意味着官运亨通,日后能平步青云,官至宰执,因此举子们在集英殿唱名之后,往往头簪该花骑马游街,一派春风得意。官家今日亲赐平头紫给梁元敬,实在是恩宠太过,此举背后真意,不可不深思。不论别人是如何揣测官家心意,梁元敬始终是不知道、甚至是不在乎的,他只是淡定从容地跟在官家身旁,只落后他一步。金明池畔燃放起了烟花,嘭地一声响,璀璨焰火升上天空,在夜幕华丽绽放后,又转瞬而逝。赵從突然停下脚步,背手仰望夜空,身后的梁元敬也停下来,默然不发一语。“若是她在,想必又要边看边拍手大笑了。”这个“她”是指谁,他并没有明说,梁元敬也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搭话。唯有一旁的阿宝漠然道:“你错了,我没有拍手大笑。”“婉娘她啊,就喜欢这种热闹明快、颜色鲜亮的东西。”赵從唇角含笑,回首望向梁元敬,却不经意与梁元敬身后的阿宝目光相接。阿宝心中一窒,只觉得他依稀还是当年扬州城里,那位温文儒雅的风流王爷,骏马春衫,立在鸣翠坊的长街上,与站在二楼的她遥遥相望,一眼即万年。烟花散尽,夜幕重归宁静。赵從收回目光,忽问梁元敬:“卿当年给婉娘画了不少画像,可还记得她的面貌?”梁元敬依旧未答话。赵從也不介意,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啊,已经快忘了她的模样了。”阿宝默然地垂下眼眸,心道,忘便忘了罢,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她不愿再听,便走去池边一颗大石头上,坐在上面托腮望着池水发呆。身后赵從忽然说:“不知梁卿可愿再为朕画一幅婉娘的画像?这宫中的画师,若说有谁能将她的样子画的最生动传神,除卿以外,不作第二人选了。”阿宝:“……”何必呢?活着的时候跟她吵得天翻地覆,互相都恨不得掐死对方,死了倒知道怀念起她了。阿宝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然而她等了半晌,都没等来梁元敬的回答。干什么?这个呆子!不是跟他说了御前奏对要专心吗?阿宝疑惑回望,就看见梁元敬后退一步,拱手道:“臣……”他莫不是想要抗旨罢?!阿宝惊出浑身冷汗,急忙飘过去大喊:“快答应!你个呆子!”梁元敬一怔。“答应!”阿宝怒容满面,围着他转来转去,恨不能提着他的耳朵大吼:“呆子!你有几条命够你抗旨的?我还想吃王婆婆家的糕点呢,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儿吃去?!”梁元敬抿了抿唇,眸色黯然,躬身一揖道:“臣遵旨。”赵從见他先前迟疑许久,便善解人意地问道:“卿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朕……”话未说完,就听见有绫罗曳地的窸窣声响,似乎是有人经过。赵從便闭了嘴,同时甩给梁元敬一个眼色,是让他莫要声张,似乎是不想被人发现他在此处。梁元敬安静地站在一旁。夜色笼罩整个金明池,今晚有星无月,他们立在假山石旁的Yin影中,沉默地就像两座石塑。阿宝反正不会被人发现,便飘去了假山石另一侧,只见是一名宫妃带着侍女,似乎是在等候车驾。那侍女身着鹅黄色窄衫,下搭月白色襦裙,手提一盏六角琉璃宫灯,对那名宫妃说:“娘子,恕妾直言,您今日做的有些过了,皇后赏您一碟山楂糕,您若实在不喜欢吃,浅尝一口也就罢了,何必直言您不能吃,将她的好意给推拒了,若此事传出去,皇后娘娘面上恐不大好过去。”“好意?”那宫妃鄙夷地哼了一声:“你恐怕是进宫进得晚,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都做过什么罢。昔年废后李氏在位时,也曾身怀六甲,只因吃了皇后送的一碟桂花糕,七个多月的胎儿,就那么血崩引产了,听说还是个男胎。哼,你说,有此事作为前车之鉴,我怎敢接那碟糕点?”侍女惊得急忙左右四顾,小声道:“娘子!你忘了官家禁令?不可提那位……”“我知道,”那宫妃焦躁地打断她,然而声音亦不自觉地低下去,“这不是只有你在么?谁能听见。”阿宝:“…………”呃,这里的两个人和一个鬼都听见了。
阿宝先前不知这名宫妃还怀孕了,眼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小腹确实微微隆起。赵從又要有一个孩子了。不知为什么,得知这个消息,阿宝的内心居然很平静,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浑身如处炙热熔浆中、心脏都要痛到爆炸的窒息感。她甚至能很冷静地停下来,审视这名宫妃,只见她面生得很,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应当是在她死后才进的宫。但她的眉眼却又有种熟悉感,只是阿宝一时想不起来她像谁。也不知她是什么品秩,但见她穿着红罗销金裙,上披玉色蝉翼纱半臂,头上戴的冠子是象牙制成,上面还镶有南邦进献的番珠,想来品级应当不低。那侍女虽得知了一些宫闱秘事,依旧忧心忡忡道:“虽是如此,但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娘子您如此下她面子,倘若这事传入官家耳朵里……”“若教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