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气一出来,他整个都萎靡了,好像这几天支撑他“无理取闹”的东西,轰然倒塌。
“那年画架被延儿弄坏了,你急得要哭,我说一定给你修得看不出来,是骗你的。”郑大爷双手放在膝盖上,前后摩挲了几次,“其实我没能修好……”
“我知道,”秀芬阿姨忽然笑道,“你赶在我下班之前买了个新的换上,当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郑大爷一愣,也拍着腿笑了。
“唉,也对,你天天对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骗了老伴儿几十年,可没想到,原来是对方一直都知道。
郑大爷挠了挠头,“真不想走得这么早啊……”
退休金还没回本呢!
谁知牧鱼刚把这话传达过去,一直温柔微笑的秀芬阿姨抹了抹眼泪,突然开启狂暴模式:
“是我让你早死的吗?!”
牧鱼:“……”
师无疑:“……”
阿姨你谁?!
郑大爷直接被吓了一哆嗦,“我没……”
然而秀芬阿姨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不等牧鱼转达就机关枪一样哒哒哒疯狂扫射起来:
“就不知道上辈子欠的两口黄汤、那几口烟是怎么的,天天抽天天抽!我劝多少回了,你听了吗?
狗屁的【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现在神仙了吧?美了吧?
看看你这个德性,人家那些大领导整天忧心国事,也没见烟酒不离口。你倒好,浑身没有二两rou,肩头担子没有一指宽,也不知哪来的心事?
整天摆谱,又抽烟又喝酒,你自己算算你这些年喝酒抽烟花了多少钱了?都够付个首付了!这些钱攒出来给孩子们留个家底不好吗?
跟人家那些老头似的,下下棋,钓钓鱼,跳跳舞,不好吗?
你看看人家老牛,遛鸟多好,又文雅又风流,你倒好,整天弄得屋里乌烟瘴气,一大家子人跟着你抽二手烟,最后折腾出病来,自己遭罪不说,还叫全家人跟着你Cao心受累……现在觉得自己早死冤枉了?呸!你就是活该!”
众人三脸懵逼。
感情老太太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惊人呐。
想想也是,估计憋了一辈子都没机会说,没想到老伴都变成鬼了,还在那叨逼叨,可不就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郑大爷被骂得狗血淋头,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窝在角落里,整个鬼都麻了。
过了好久,才弱弱地搓着手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看你这又急眼了……”
“用不着你说!”
秀芬阿姨一通狂输出,顿觉神清气爽,宛若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发泄这么爽!
以前我竟然都没试过!
爆发过后的沉默令人窒息。
就连师无疑也禁不住轻轻挪了挪脚尖。
时隔千年,他果然还是对中老年女性们的爆发毫无办法。
回过神后,秀芬阿姨自己也有些尴尬。
“我一辈子迁就你,老了老了,偏就任性一回,管你同意不同意的,谁让你早死了呢?”
丢下这句话,她捏着手袋匆匆离去。
牧鱼和师无疑沉默片刻,齐刷刷看向郑大爷。
郑大爷望着老伴儿的背影怔怔出神,一声长叹后,原地消散。
也不知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郑大爷回到地府后还是心不在焉,恍惚间,竟回到了自己生前居住的屋子。
郑大爷难以置信地转了两圈,还真是。
我回来了?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已经有些陌生了。
大致陈设还是一样的,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春日的冰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书房里的书籍摆放次序换过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已被挪到后面。
书桌还是那张旧书桌,可椅子换过了,地板……也重新铺过了。
郑大爷刚想习惯性摸摸那书桌,手指却径直穿透桌面。
他愣了下。
是啊,我死了。
早就死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焕然一新的木质地板。
当年自己就是坐在这里工作,因为长时间不挪动地方,日积月累的,木质地板都磨出来四个小坑。
可现在,带着小坑的地板没了。
他仿佛能看到世间属于自己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
客厅里忽然传来走动声,郑大爷出去一瞧,就见老伴儿正坐在灯下翻看以前的相簿。
她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不然恐怕又要生气啦,郑大爷心想。
秀芬阿姨抽出当年的结婚照,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声嘟囔:
“这死老东西,死都死了,还不叫我安心,我偏要找,你能怎么着?”
说完,将照片拿远了点,又带点嫌弃地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