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澜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这寻常聊天似的话语拽回了现实,声音也平复下来,不再愤怒,不再激昂,他用一贯属于“金澜”这个人的口气缓缓说:“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师姐,我想你总是可以在普通的东西中发现美,”金澜抬起头,说:“所以,一路平安,也要一路好心情。”
电话那头,付小芸静静笑了。而“毕竟”后面是什么,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挂了电话,此事却还没有完,他还有未竟的疑问亟待解决。金澜急匆匆地从房内出来,而一直候在门外的洛纬秋像只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腾地弹起,“学长,去哪里?”像是早就预料到金澜要出门了。
金澜穿上外套,随即弯腰穿鞋,他口气克制:“我出去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
“洛纬秋,你……”
“这个时间容易堵车,公交或出租都不够快,我骑车带你过去。”洛纬秋已经抢先一步穿好了鞋,然后出门去车棚推车去了。金澜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他忽然发现,洛纬秋早就成长为可以让他依靠的人了。
在去的路上,金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冬天的风初绽锋芒,在他脸上来回地割。头顶阳光灿烂使人发晕,他一手捏着洛纬秋的衣角,怔怔地,心口蓦地涌出来一阵酸意:他知道付小芸说的是实话,他将要没有老师了!
老邹的家在城市的另一端,与金澜所在的校区南北相望。不是很体面的小区,像是上个世纪分配的房子,楼层大多六七层,没有电梯。小区内绿化一般,路面还有几处浅坑没有修好,被人用沙土勉强填了下。有些一楼的住户将自家门前围成了个小院,摆上几个大小各异的花盆种花种草,只是天冷了,只能看到几个空荡荡的花盆。
金澜轻车熟路地找到老邹的家,洛纬秋在楼下,没陪他上去,只不过他说了:“我在这儿等你,回去的路上我给你买糖葫芦。”
来开门的人是老邹的爱人,金澜的师母。
金澜简短地问过好,便急切地问邹老师在哪里,他想见一见邹老师。
师母没应,她带着柔和且慈悲的笑,和金澜说,你邹老师现在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客,回头等他身体好些了,叫上你们师兄弟一起来家里,师母给你们炒菜。
那一刻金澜的确有些生气,他想他被邹老师骂了这好些年,受到种种严苛对待,从来没享受过“客”的待遇,如今他要退了,自己倒成客了。
“师母,”金澜压着嗓子,他的喉咙像是堵着块欲坠不坠的石:“我想见一见邹老师。”
师母仍是静静的、柔柔的嗓音:“你邹老师已经退休了呀。”
喉咙口的石头坠了下去,连心都砸出一个洞。
“……你邹老师这样做,也是为了保全你们几个能在学校里……好好地。”师母的目光也垂了下去,像老人直不起的腰背:“现在他退了,不管是由他继续指导你们,还是交给其他老师,你们好歹能好好毕业了……金澜,你都累病了……”
即使师母不点透,金澜也能大致猜出老邹忽然退休的缘由。他突如其来的眼疾大概在院里老师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老邹即使不常来学校,也会对他长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有所耳闻,因此为了保全他和其他徒弟今后在学校的路,不得不做了如此交易。
金澜低下头,眼睛斜睨着石灰墙面上的污迹,目光在脚面上游离几个来回,下一秒又突然抬头,半是不解,半是愠怒:“可是老师他还不想退啊。”
他重复了两遍,仿佛这句话是他最大的依仗。
师母未退休之前是附近一所中学的思政课老师,一辈子都在教育学生,这时她看着金澜,看着这个文弱却不寻常的孩子,却忽然感到有些棘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金澜,我们做人做事,有时候要先顾及客观情况,才能考虑主观意愿,你明白吗?”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他简直用半辈子,都在践行这句话。
只是为什么,现在会如此难受、如此不能接受。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金澜说。
“事情从来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样子。”师母说:“金澜,回去吧,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要再受伤了。“
金澜没能见到老邹,他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洛纬秋如约守在楼梯口,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逐步暴露于今天晴朗的阳光下。洛纬秋在那一刻忽然想到,谁说好脾气的人不会痛苦呢,每个人在忍让时便会吞下痛苦的种子,每受一次委屈就是一次对痛苦的灌溉。终于有一天,最初那份小小的痛苦会生根发芽,然后遮天蔽日。
洛纬秋张开手臂,迎来了自己痛苦的爱人,他用力地抱了抱他。
他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们就到其他地方去。”
金澜说:“我们先回家去。”
这个北方的冬日美好得让人觉得不必再有明天,却又令人忍不住憧憬这往后的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