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华又问:“他们这么对你,你不讨厌他们吗?”
斐草摇头:“不讨厌。唔……你也知道啦,我名义上的父亲不是个东西,不管怎么样,他害了很多家庭,这是事实。而且骂我的人太多了,我想了想,能够让他们闭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绝对不要成长为那样的人。”
我绝对,不会成长为“父亲”那样的混蛋。
会的,棠华心道,你没有成为那个样子。
棠华喝完橙汁,没有想走的样子,斐草便去洗杯子,也没有要赶他的意思。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窗边的花被风吹动,这一刻,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他原来想见斐草一面,告诉他:你要小心一个叫陈蕴娇的人。然后就两不相关,各走各的路,小少爷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是见了斐草,他便想很想认识这个人。对方身上有一股强韧的气息无比吸引他,棠华从来没有朋友,现在却觉得如果有一个斐草做朋友,一定很不错。
斐草问他喜欢什么书。
棠华:“都行。”
斐草便去屋内翻了翻,不久后拿了一本琴谱出来:“我外婆很喜欢这些,棠华,我看你第一眼,便觉得你适合弹琴,你要看会吗?”
那本琴谱上满是娟秀小字,是一个温婉女子一页页抄下来然后自己细心装订的,棠华翻着,脑中仿佛出现了那名女子的形象:年轻时温婉,年老时温柔。
斐草的外婆,是那样温柔的人啊。
她写字时都那么认真,养孩子时一定更为认真。
于是他便问了:“斐草,这本书我很喜欢,你能和我说说你外婆吗?”
斐草正在桌子上翻了几本书,认真做题,闻言抬头笑了:“好啊,我就说你会喜欢这本书。”
“我的外婆啊,她是南城专科的老师。她工资不多,一半捐给山区的孩子,一半留给我。她那么喜欢音乐,却只能抄抄琴谱,连把琴都舍不得买,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世间没多少人记得那个温柔的老师,可能是想多让一个人记得,斐草的话便多了起来:“我小的时候经常跟人打架,她从来不去骂我,只会躲着一个人偷偷地哭。我后来才知道她在害怕,她害怕基因会决定一个人,她害怕她改变不了我。”
“我那时就对自己说:斐草,你要快点长大,要去做一名警察,要去把你父亲那样的混蛋都抓进监狱,你要证明你外婆是对的,不要让她难过。”
斐草停住笔,他讲到那些过去,笑也安然:“我的外婆,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让我在爱里长大,能被她收养,我觉得很幸福,所以我什么都不怕,那些流言我不在乎,因为他们一定是错的。”
他在爱和流言里长大,像一株野草抓住了一点生机便能茁壮成长,生生不息。
棠华点头:“对,你说的对,斐草,他们是错的。”
他想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勇敢的人,斐草。你身上有那个人的基因,可是更多的来自你的外婆。决定一个人成长的是环境,不是基因。他们都错了,你外婆这么爱你,你怎么可能长成那个样子?
他还想说:斐草,不是你的错,不是你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些事情发生在你出生前,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父债子偿这样的话,21世纪了,没人能用这个绑架你。
但他最终没说出来。
*
棠华坐在车里,离开这片低矮的筒子楼。
身后还能传来众人对豪车的艳羡,那几个编排斐草的小孩儿还追着车跑了几步,看来很眼馋这样的车,于是便哭着和妈妈要。
那个妇人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孩子打的哇哇大哭,训道:“没有那王子命,你就生在这穷人疙瘩里,只配吃泥挖土。”
然后又酸道:“什么小少爷?我看是眼睛瞎了的少爷。我们家楼不去,偏偏跟个小杀人犯鬼混。”
她就这样三言两语给自己儿子的命运下了定义。
其实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她们高高在上,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别人也做不到,以为自己是执掌人未来的神明,自己的话便一定可以生效,自己说一个人是什么样子,能走到什么地步,那个人就是这样的。
这座贫民窟里每个人都被束缚上了一个命运的笼子。
小孩子在“你就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将来也是一个穷人”中长大。
一语成谶。
只有斐草,突破了这座牢笼,离开了这个病态的泥潭。
棠华托着腮,宋叔给他带了些瓜果,可他总觉得不如斐草家的清甜;于是他去翻宋叔给他带回来的书,他也总觉得没有斐草外婆抄写的有味道。
于是他便将书放在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他想,斐草这样鲜活的生命怎么能被一本惨淡的书摆布?棠家这样风采盎然的世家,怎么可能因为寥寥几语就此坍塌?
棠华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跳动。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