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身,作揖道:“多谢路老先生教诲。”
路杏生仍旧坐在榻上,轻轻摇了摇头:“那有什么教诲,快坐吧。”
林惊云依言坐下。
路杏生开口道:“其实你说你输了,我看却未必。”
他淡淡看了青年身旁遗落的白纱一眼,接着说:“我记得你,甲酉年的探花,林府的二公子,当年何等风光。年少榜上金名,一出白玉京满城的姑娘目光都落在你身上——哈哈,像极了我当年骑马走了满城的时候。”
林惊云垂眸,却不言语。
路杏生还在絮絮说着,这人一到老,除却面容一日一日衰老,鬓边落上霜雪,闲来无事便喜欢“想当年”絮叨着,一说便是好几个时辰;林惊云当年爷爷还在时,便是如此,而今路杏生于他而言,宜老宜尊,看起来更加亲切。
这老头将他年少窘事和意气风发之时尽数都说了一遍,林惊云静静听着,到好玩儿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小时候做过的那些勾当都是小打小闹,路老头儿远远比他会玩得多,兴致一起,连自己老爹的笏板都敢拿来瞒天过海。
说了半晌话,路杏生也口渴了,他唤了林惊云帮他斟上一杯粗茶,又起身下床顺了只陶做的杯盏来,将那杯茶倾了一半到这只空杯里,面上笑意更浓:“过来,尝尝这茶味道如何,这是我孙子自己种的采的。”
林惊云接过,抿着杯沿尝了一口。
这茶不像宫里的,宫里进贡来的茶喝过一口后余甘无穷,这茶喝着倒像是中药熬的,怎么品怎么苦。
他听见路杏生在自己耳旁笑问:“是否苦口?”
林惊云道:“是。”
“那便对了。”路杏生收回眼神,“宫里头那些碧螺春黑红茶调,寻常人只怕几辈子都难能见上一眼。”
“我这茶喝着苦,尝着苦,却实则最是平常。世间能有几人能够得上你这位子一半的高度?不说别的,你看看白玉京,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也都是常事。”
林惊云道:“先生说的是。”
路杏生哈哈大笑起来,摇摇头:“我说的对错与否,你这样七窍玲珑的人心底自有计较,我只是和你闲说几句话罢了。”
“清衍呐,你是我走后国子监里头出的最优秀的学生。前几年孟先生寻我到此处,你都不知他都是怎么夸你的。”
“他跟我说什么得你一个学生后,此生不愿再讲帝策——再没有人能有你那样的悟性,也再也没有人能有你这样的玲珑心思。”
“但是我说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路杏生踱着步子走到床榻前,掀开被褥将自己整个人裹进去,如同年岁尚小的顽童,只露出一双仍旧清明的眼眸,嘴里呼噜呼噜吸着气。
“一到这梅雨季我就浑身冷得厉害,老毛病了,你且不要笑话我。”
林惊云淡淡摇头。
路杏生接着道:“清衍,人呐,慧极必伤刚过易折。每每听孟先生跟我讲你身上有前魏晋风骨,我便心跳的厉害——”
“你说为什么?我为你害怕呀。虽然咱们从前只在你的会试卷子上见过面,但我也不知为何,每每听说你,就是心疼得厉害。”
“你父亲是个好官,这我知道。但他未必会是个好父亲。”
老头儿的眼角因为岁月压迫而轻轻往下拽了几分,他的神情有些忧伤,想伸手去碰林惊云的脸颊却又将手堪堪顿在半空里,林惊云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收了手:“像你这样的性子,只怕是个要钻死牛角尖的性子,我只怕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林惊云垂了头不再说话,他听见路杏生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远,又很近,清醒却隐隐觉得有些醉了,其间落寞无人能知:“你额上本有一点平安痣,我今日这番话不过老翁梦呓,但仍然盼着你略记一二。”
“清衍你这块玉啊,太直。应舍便舍,太刚则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你知道我这老头子做惯了国子监祭酒,最看不得就是你这样的人最终落得个叫人唏嘘的下场。”
正在两人对弈说话时,外头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路杏生唤来门前小童,将屋内两扇窗子推开,院内茶花香气飘进屋子里,夹杂了些雨后初晴的畅快淋漓,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醍醐灌顶之意来。
林惊云向他缓缓施礼,“多谢陆先生教诲。”
他将桌上的白纱系在脑后,白纱底下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路杏生悬了这么多年的心却在他回眸的那刹那放了下来。
林惊云对他道:“先生可还有什么需要捎给父亲的?”
“……”
这么多年来细数的年轮,像是散开的波纹,这一生走来只是短短一瞬,然而再回头看时却有那么多的铭记刻骨的“当初”。
太像了,路杏生想,林惊云侧着身子迎着光,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砂,轻轻一点便会消失在眼前,他又像是回到了年少最最恣肆之时,那人跨上马背,头戴官翎,长发尽数散在身后,飞雪连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