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席城之前,陈中曲让他自己决定带不带珍儿走,宋执好没考虑过,他不用任何补偿,人活着就得学会放下。
自身尚且仰人鼻息,何苦来的装济世菩萨!
人世间那么多可怜人,他不过也是其中之一。
何况他接二连三被撕下伪善的面皮,深渊般的黑暗显露无疑,他们借由人性中的劣根性彼此贴近,终于成为一体。
陈中曲被逆了意倒也干脆,带着人就走了,一路顺风。
回去宋执好跟着黄大夫专心习医,猫猫狗狗瞧过不少,也不拘着,瞧好了就放走。
却没见过给人瞧瞧。
待黄大夫将柜底压的医书交予宋执好后,便与他告辞,收拾行裹启程回乡,乡下受灾严重,疫情横流,若得不到控制,最后的结果只有封村。
黄大夫一把老骨头这些年生死也看淡了,脱去了早年夹缝中求生存的圆滑,向宋执好讨了几味难购得的药后同他告别,宋执好打心眼尊敬他仁心仁术,多给了他一些,并让他有事一定要传信回来。
能和宋执好说得上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春去冬来。
府里有个丫头偷偷怀了胎,被男人骗了身子,一个女人在荒年跑是跑不了,失贞的下场死路一条,孤注一掷求他给一条生路,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生下便走永世不再回来,只求孩子能平平安安。
宋执好破戒给她抓了两剂药,红纸包封的随她志,皮纸包封能保她一命,丫头瘫在当场,咬破了牙谢过。
可惜母子连心,拖得太久,临了没把命保住,疼的叫了半夜。
世道动乱,瘟疫肆虐,鸡鸣之前管家便命人一把火连人带铺盖卷烧个Jing光。
宋执好把陈中曲伺候出门才从闲言碎语里把事情拼凑出来,倒也没什么表情,人各有命。
管家从屋里搜出一包破掉的红纸皮封,舀半包药渣,竟是保胎药!这事儿蹊跷,这年头这府中谁还能搞到如此珍贵的玩意儿?时移世易,倒是个心狠的主儿。
遂向主人家汇报,陈中曲净完手,又就着递过来的热帕子拂了拂面上的尘土,阳刚的脸上泛起柔和的线条,轻笑了下,愈发的有个主母的样子了!
脚步不停向着朝偏厅去,陈府是大户,天灾闹了几年便是人祸,等官府狮子大开口,不如先下手为强,带头布施粥饭。
今日喊了几位得力的掌柜来府里商讨布施的量与度。
这几位皆是陈中曲的心腹,或远或近都见过宋执好,商榷定后,临走其中一位递出一张喜帖,拜请二人不日来参加小儿百日宴会。
百日宴筹办的低调,只摆了6桌,除了亲朋就是亲密往来商会的伙伴,席间nai娘陪着夫人将小公子抱出宴客,陈中曲见小儿rou嘟嘟的脖子上挂着一副长命锁很是招人喜爱,便想嘱咐匠人为宋执好也打一副Jing细的,按照老人的说法,只要佩挂上长命锁,就能辟灾去邪,“锁”住生命,让家中孩童无病无痛长到成年。陈中曲想锁住的,是比生命还无形的东西。
无奈夫人这两年对他少了些惧怕,多了些冷冽的温柔,怕是不肯戴的,可谁家过日子没个脾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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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因为布施人流拥挤,起了颠婆,车夫本是想躲开枯槁的人群绕行回府,怕惊着主母,叫宋执好给否了,布施本身是积德善举,不用特意避讳。陈中曲早已在温柔乡中塌陷,随着夫人去。将将靠近宋执好被颠的有些顶胃,陈中曲把人牢牢搂进怀中护着,只掀开窗帷一角让他远远瞧一眼,灾民众多他们今日出行未带多人,以免生出事端,小心为上。
宋执好没骨头似的依偎在他怀里,毫无怜悯底望向蜿蜒密集的人chao,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一员,平凡而脆弱,生者如蝼蚁般,忙忙碌碌,生老病死,聚散离愁,被随意蹂躏和伤害;那些熬不住的,孤独来,孤独的去,来去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混的浑浑噩噩,分不清陈中曲是将他带离深渊的救星还是将他推下深渊的恶鬼,年少的痛恨与傲骨早已被高床软枕磨平,离开陈中曲的这些年过的也是人不如狗,乱世之中,最难的就是活下去!
他的双眼失去焦距,久久只听身后的男人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了句“回去了”,马车已经掉头朝着侧门的小路驶去:“在想什么?”
宋执好眼睛一睁一闭,吸了口气,呼吸间尽是熟悉的味道:“布施的这些天不如去南山的寺庙中请几位大师下山,为往生者超度念经,既积功德又能抚慰人心。”
“还是夫人细心,我这就派人去请。”陈中曲像一条蛇一样环绕着他,一下下的摸着他的手臂好似在安慰他,“为夫在一天就不会叫你受这世间的罪,只要夫人安心陪在我身边。”
人活一世,得认命。
宋执好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的眼眶有雾,最终还是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