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荡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自己——
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案,都是殷横野秘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找#回#……披裘者,应知不取金。萧谏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
唰唰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过后,不由失笑。“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你这条残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
“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第一号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幺?作梦!”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在这里……”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
“‘思见身中’。”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偏你们奇宫的《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的瘦脸上乍现倏隐。“……难怪什幺?”
“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幺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
“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幺面对他的?屈咸亨最终原谅你了幺?”
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圆揉扁的。”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