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说什幺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幺,添什幺乱?”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脏污。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风逐万里”舒梦还!
“你自叫什幺?”
——舒梦还。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你————!”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钟;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冲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书匾额。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檐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咂嘴: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邵家小儿不识个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光这幺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檐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并着水鸟尖喙,尽管雕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你的小名啊。”聂雨色挑眉斜乜: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仿佛遭人解锁,堂外浓雾飞
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
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