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旅风尘的浸染下,他似乎不能再从容地打理自己。虽仍旧束着发,那银灰的发丝本该被两片雕镂白玉卡住,漫长地垂落下去,此刻却胡乱地交缠成几绺,很有些参差不堪的潦倒意味。
墨君圣轻笑了下,衣袖缓缓拂过角落里的殷红,素白衬着明丽,情状颇旖旎。傅燎影见得,眸光亦只在那处徘徊不去——
傅燎影进来,依然是很规矩地行了礼。
本以为是谁家门扉的影子,细看来,却是用更深的墨线勾出面容,一个个活灵灵的小人,眉宇间与自己这一行人神似,数目也对的上。
不知过去多久,待外头没有了声息,他方从箱笼中取出黄纸,择了一支狼毫细管,就着适才调好的朱墨,一笔一笔画将下去。
好像一茬一倒的韭菜地,在采割后一片狼藉,埂上堆得累累麻麻的,再透不出雪样的纯白,只有尖锐的血红,以及更为深重沉郁的暗红。
“天色渐晚,长公子早些安歇,这就告辞了。”他行过拜礼,从容地退出了车厢。
“为故去的长辈祈福,自然要吃得清淡朴素。”
车驾在经过渭水的时候停了下来。
依稀是五更时候,天光已然泛白,墨君圣坐在塌上用早膳。面前的碟子里是一个白煮蛋并一碗温水,旁边还有几个各色的小盅。
拖曳的笔法,支离而狰狞,延伸向夜深处的长街,凭空让人想到被绳索拴住脖子的尸骸,被一步一步地,扯进目不能及的地方,又或者说,这正是作画人的意图所在。
画相是否是指代分明的介质,傅燎影不得而知,在他看来,这与那人拿出来的符纸确实有几分相似。
近身伺候的人唤作窅儿。窅儿传话,傅燎影求见,说是有一件事要他拿主意。
墨君圣叫起,又随口道:“傅大人这扇子不错。”
再听墨君圣道:“碍眼还好说,焉知不会妨命呢?”
窅儿得了吩咐,步履轻巧地退了出去,传话后复又入内,侍立在一旁。
真是难为他,路上诸多不便,不修仪容,倒还记得专为一袭衣裳换一把扇子来配。
傅燎影低眉浅笑道:“长公子的画真是好,这样好的东西,不会碍眼,更不会害命。”
头,又去端详他那画。
“调动的气机都会在灵台过一遭,指代不明的话,疯了,傻了,都有可能。”那人的眉眼弯起来,神色看着却有些阴冷。“甚至会以身碎作齑粉罢,不过这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过错,不值得可怜。”
“你是这么想的?”墨君圣问。
金与红,黄底朱字,生与死,一念之间。
“请。”墨君圣说话的时候,将摆好的蛋壳全部拂乱。
沧鸾世家的术法,不知承自何处,而今与书上所记载着的,“尤擅生杀之道”的浮阁合流,二者酌盈剂虚,更显莫测。墨氏有家训,“非嫡脉不可修习术法”。正经的术法是怎样,傅燎影没有见识过,只是从隐晦的渠道得知,发动时需要“介质”。
傅燎影守着他,看画上辉煌宏伟的宫城,攒动熙攘的人头,以及在底下,四处交错着的墨痕。
傅燎影闻言谢过,方站起身。他坐到一侧,正看到案几上的碗碟,其盖上的水珠纹丝未动,遂轻笑着问:“可是卑下备的早膳不和口味?”
“我这幅‘庚辰宫变’,别是碍了傅大人的眼。”
“是。”傅燎影垂眼,错开了墨君圣的眸光。
傅燎影拱手道:“卑下失态了,请长公子恕罪。”
另一个蛋在手里剥着,细碎的壳连着衣,像是陡然开裂的瓷片,铺陈在托盘里。他摆弄蛋壳,像是在抽丝剥茧地拼凑着家里境况的一鳞半爪。
傅燎影手里的扇子是檀骨扇,素面上画着岁寒三友,与他身上的鹤氅相称。墨君圣依稀记得,傅燎影初次拜见时,穿的是颇庄重的衣袍,衣料华贵裁剪得体,拿的仿佛是泥金扇,上面画着喧嚣市井十丈红尘。
于是不觉悚然而惊,失色之下,竟将手中竹骨剖丝的扇柄捏得开裂。
一夕宫变,究竟死了多少人呢?
术法是玄妙之道,谈起来有些虚,带着几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味,末法的年代,甚至很容易被理解成“赤脚医生”、“江湖骗子”之流的敛财手段。
墨君圣端然正坐,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看在傅燎影眼里,
“指代不明会如何呢?”
那人空灵地看着他,声气也是细细幽幽的:“很多。譬如说一绺头发,写了生辰八字的符纸……还有姓名,姓名含有长辈的期许,也是有灵的。”最后说道,“指代分明的,都可以成为介质。”
闻言,傅燎影神色不免凝重。
墨君圣也不去管他,泥塑似的,只看着烛火,发了一会儿怔:自他走以后,这些年来,宁氏过得如何呢?是不是有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否则,也断不会让葵夫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怎样的介质?”彼时,傅燎影很有兴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