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 开棺腊月二十七, 宜沐浴、祭祀、入殓、移柩、除服。阿宝、梁元敬、觉明和尚、李雄前往南郊野外,进行了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李雄便挥着铁锹铲起了土, 和尚在一旁双掌合十, 诵念《地藏经》。坟包越挖越深, 越往下,土壤层越shi润, 且呈现出一种像血一样的深红色。觉明看得眉心紧攒。自进入这片野林子后, 他就感觉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干扰他, 让他非常不舒服。李雄挖着挖着, 忽然目光一定,停下铲子,跳进墓坑, 用手掌抹去底部覆盖的薄薄一层细碎土粒,棺材的一角便显露出来。他抬起头, 冲上面等着的人说:“找到了。”三个男人合力, 一起将棺木抬了上来, 棺木并不十分沉重,材质由柏木制成,未曾上漆, 泥土没有覆盖的地方,显露出木头原本苍白的颜色。也正因为没抹防腐涂料, 腐朽程度有点严重,棺材下的龙杠都被虫蛀空了, 随便一碰就零落散架, 可见当初下葬时有多么仓促。李雄见状, 又是红着眼跳脚大骂,就连乡下再穷的人家,也没有这般潦草葬法,这简直就是不尊重死者,要被天打雷劈的。觉明和尚亦满目悲悯,合掌叹道:“阿弥陀佛。”“阿哥,别骂了。”阿宝捂住脸,无力地说。梁元敬未发一言,垂着眼,抚上棺木,眸中神色不明,唯有手指轻微地颤抖着。过了片刻,他打断李雄源源不断的骂辞:“李兄,开棺罢。”棺盖上钉有九口子孙钉,已有轻微锈蚀,李雄没怎么费力,便将钉子撬开了。黑色的铁钉一只只地掉在地上,阿宝忽然害怕去面对了,她更不想让梁元敬见到她的尸体,万一很难看怎么办?
她死了有三年,应该都腐烂成一具白骨了罢?万一日后她不在了,梁元敬每次想起她,都会联想起白骨森森的样子怎么办?“梁元敬,你……”阿宝挪到他身前,正想劝他不要看,却见他陡然睁大眼睛,面色骤变。这是怎么了?阿宝莫名其妙,背后却响起一声野兽似的哭嚎。“阿宝啊——”李雄扑在打开的棺木上,扯着嗓子崩溃大哭:“我的阿宝啊!那些杀千刀的,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啊——”阿宝转身,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翻开的棺盖上,遍布指甲划痕,入木三分,木头中还嵌着断裂的甲片,血迹斑驳,棺木里,白骨嶙峋,以一种扭曲变形的诡异姿势蜷缩着,依稀可看出死者临死前有多么痛苦。原来,她不是自缢而死的。那日赵從将她抱在怀中,说她还有气,还活着,都是真的,并不是他神智错乱下的胡话。原来,她竟是困在漆黑封闭的棺木中,活活被憋死的。“轰隆——”一声炸雷响起,霎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今岁隆冬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是降下了,倾盆的骤雨将在场的三人瞬间淋成了落汤鸡,却无人出声说一句话,无根之水痛快地洗劫着大地。梁元敬面孔惨白,雨水顺着他的脸庞,灌进他的脖颈里,他死死地攥着拳,牙关紧咬,眼周赤红,突然转身,大声质问阿宝:“你不是说你是悬梁自尽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我不知道。”阿宝被他吓得慌忙摇头,忍不住恐惧地后退,“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她不知道!不要问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阿宝掩住耳朵,不停摇头,然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涌入她的脑海。那是一片黑暗,好黑,伸手不见五指。“来人啊——”她拼命拍打着棺木,却只听到钉子楔入棺木中的声响。“别——我还活着——”她喊,却无人应答。棺盖一寸寸地合上,严丝合缝,带走最后一丝光明,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大口呼吸,十指在棺盖上乱抓,抓得指甲断裂,鲜血淋漓。痛!好痛!“赵從……”她喊。“阿哥……”她绝望地哭着喊,“求求你们了……谁来救救我?”没有人。没有人会来救她,空气终于消耗殆尽,密闭的棺木中,她痛苦地挣扎,抽搐,双腿乱蹬,手指将脖子抓出一条条血痕,眼球爆凸,濒死之际,她爆发出此生最凄厉的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赵從!薛蘅!祝安!冯益全!这天地间的所有人!她要他们都不!得!好!死!“啊啊啊啊啊啊!”“娘子——”四周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离得最近的李雄已被大风掀去一旁的树干上,摔晕过去。梁元敬伏在地上,耳鼻都渗出血来,指尖深陷进地面,竭力抬起头大喊:“阿宝,不要——”觉明和尚也是七窍流血,顶着狂风冲到他身旁,将手中禅杖插入地中数寸,大喊:“抓着!”梁元敬抱着禅杖,这才不至于被风刮走。觉明又喊道:“佛珠给我!”“你要干什么?”梁元敬捂住手腕,“不要伤她!”觉明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你睁大眼看看——那不是你娘子!她已经入魔了!”梁元敬茫然望去,阿宝还在厉声尖叫,她的魂体已经不再透明,而是黑气弥漫,如此显眼的怨气,就连道行还未到家的觉明和尚都可以看出,缭绕森然的黑雾中,依稀可以看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犹如暗夜中的嗜血修罗。“不,”梁元敬还是摇头,拼命捂住手腕佛珠,“不……不,她是我娘子,我不能让你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