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个清瘦男子,背对着他,只着一件素纱蝉衣,黯淡天光下身影虚虚的像个魂魄。孟公子料得屋内人并未发觉,便大着胆子将那孔洞又多抠开了一些,凑上去目不转睛的瞧。他自幼聪慧,与人相交不多时便知其品性,身边除至亲外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总觉世道污浊,不愿意多沾染,是以并无什么知交好友。此次出来也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在亲戚中间落个乖僻的话头,惹父母丢了脸面,那晓得竟被诓到了此处,莺莺燕燕俗不可耐,好生无趣。女子他见得多,闺秀也好,碧玉也罢,作玩伴尚可,若要共进鸳鸯帐总觉不甚满意,提不起兴致。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受了这好花时节的蛊,自听得屋内那男子声音,他便有些云里雾里,身子轻得好似晨起的一缕轻烟。
孟公子这厢窥在窗外,屋内那男子却毫无知觉,慢悠悠的寻着火折子点燃了落地的一枝烛台,又侧身捧了那妆盒看。孟公子因隔得远,火光下只隐约见他鼻梁秀挺,还未来得及细看,一刹便转回去了。男子将妆盒置于妆台上,启开,取出里边一个熏笼,镂空的笼中有一团樱花,俱已半枯。又见他半褪了衣衫,露出莹白肩背,烛火流光随着线条起伏,是微有些健硕却并不虬扎的身形。孟公子心扑通狂跳,忽而觉得自己孟浪,毫无原由的躲在这里偷看一个男人,真是可笑至极。可要走又迈不开腿,眼睛还想往前面凑,只默默想道:“我且看看他相貌,出来这一会儿了还没见着个真正的美人儿,权且拿这男子凑凑数。”待要看却又怕他真转过头来,若是一副平淡相貌,又或是跟那些个媚人的女子一般模样,倒还不如就只看个背影了。那男子呢,仿佛是知道他心思,果真就没有转过头来,只拈起一块绵软的粉扑子在妆盒里边蘸了香粉随意往身上拍,恣意挥洒。时值暮色将临,水榭外黛青的天色中微带点绛,树影婆娑,烛火暖黄,映得人肌骨酥红,雪白的粉盖上去也霎时染了绯色。孟公子看得出神,口中呵出的水汽雾湿了双眼,只觉眼前云蒸霞蔚,恍惚间只当是因缘巧合误入了神仙洞窟。
先前的打算早忘记了,心不在焉沿着原路返回去,不知怎的又走回先前吃酒那里。人仿佛还是先前那些,宴席已经换了一桌,原先的酒菜撤下去,桌上摆了些时令的果子点心。桌上人见他回来,纷纷笑道:“孟兄去了哪里?许久不见回来,还以为你醉进花丛中了。”堂兄起来拉住他手腕摁他坐下陪笑道:“贤弟快坐,都是愚兄的不妥,竟忘了连你屋里那些丫鬟都全是绝色,怎看得起这些庸脂俗粉。那个什么云仙,我让她走了,换个雅的来。他们这里有个叫紫卿的,只陪人喝酒说话,平日里难得请到,今日我仗着常来的交情重金替你叫过来,必不教你扫兴。”
众人都好奇看过去,孟公子也禁不住回了头。人未到,衣香先至,一阵淡淡甜樱。孟公子抬头恰好对上,四目
说来也巧,只听得门外一声笑,老鸨撩着珠帘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孟公子惊觉到有人来了,忙醒神闪身躲在一旁,只见先前那个小丫鬟从园门进来,在门前左右望了望。孟公子屏住气息,那小丫鬟见并无什么不妥,便推门进去,委屈叫道:“公子,妈妈将我好一阵骂……”后边便听不清楚了。孟公子见来了人,不好再看,若被发现终是自己理亏,只得提起前襟小心翼翼溜出园去。
小一方水榭,池子很小,池外曲径通幽,是一处僻静所在。时值和暖春日,两扇门都洞开着,那人在妆台上一面硕大的铜镜前坐下,有婢女捧来了一个妆盒放在一侧,又跪着放下满头青丝来梳。
孟公子茫然坐下,心思还在别处,耳畔乱糟糟的闹,隐约听到什么狐狸,讶然道:“这里有狐狸么?”众人笑道:“就是那位紫卿呀,都说他是属狐狸的,才得了个紫卿的名。”孟公子喃喃道:“紫卿,紫卿怎么就是狐狸了?”有人道:“孟兄怎忘了东汉王灵孝的故事?那只狐狸精便是唤作阿紫。”
孟公子听得屋内有窸窣之声,又听见人沉声问:“是什么人?”有清脆女声道:“并不知道是什么人,妈妈只是交待有新客,姐姐们应付不过来,想让公子去瞧瞧。”那人哂笑道:“她们应付不过来是她们没本事,怎来牵连我?说好的今日容我好好歇息,我沐浴过便想睡下了。你去跟妈妈说,就说我已经睡得沉了,明日再替她周旋。”女子似有为难,踌躇道:“只怕妈妈怪罪。”那人道:“你尽管去说话,有错处我担着。”
一阵风过,庭前花落如雨,樱瓣纷纷坠在孟公子身上,轻柔的拍打着。可他浑然不知,全忘了身在何方,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
座上一黑脸汉道:“咱又不是官老爷,有女人还请什么象姑。”另有一人道:“兄台你就不懂了,妓馆哪来象姑,这紫卿不着女裳,有些学识,不陪俗人,性子着实有趣。”满座皆笑,纷纷叫道:“既如此,快快请过来罢。”
孟公子听得里边有脚步声出来,便找了处地方藏了,偷眼见一个小丫鬟推门出来,匆匆的走远了,这才现身走又到门前。他屈指想要敲,举起手却又犹豫了,轻声移步到窗边,不好开窗看,便舔湿指头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