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一边搀着皇帝慢慢地从高高的百级丹陛上走下来,一边远远眺望从阙下走来的一行人——那是吴公公提着拂尘引领着一个陌生的官员。
那一行人远得望去只有蚂蚁大小,却看得出,当中的那一人渊亭岳峙,风华迥异。连张公公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人,都暗暗对那个人油然产生钦佩之心。
萧潇也看呆了,止住了脚步。直到那一行人越走越近,那人脸上的微笑已经可以看得清了,萧潇才如梦方醒,继续踏着玉阶往下走。
那是何等的一表人物啊!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萧潇觉得心似乎漏了一拍。
苏蕴一直微笑地看着他,这样彬彬有礼而又不卑不亢的注视,让身为天子的萧潇反倒觉得局促不安,全身发热。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苏蕴行了参拜之礼,身形动作行云流水。
旁边有人轻咳了一声,萧潇才反应过来,做了个平身的手势。
苏蕴起身,照样如春风般地笑着,似乎遇到过多次这种情况,早已习惯了。
自从少年时代,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有人说:“芝兰玉树,凤毛麟趾啊。”又有人说:“此子年纪稍长,必为卿相之材。”他都听得耳朵长毛了。
萧潇对上苏蕴微笑的双眼,知道自己应该率先开口说些什么,然而素日与群臣周旋游刃有余的萧潇此时却变了结巴:“我你呃,苏,苏”
倘若我不是从小就同章华哥哥一起长大,对章哥哥的一举手一投足,乃至于睡觉打不打鼾都熟悉得一清二楚,恐怕今时今日我看见他也是这般震动吧?
赵国皇帝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能让这样的一个空谷幽兰般的人就这样跑了过来?你失去他当如我失去章华哥哥吧不会痛苦吗?不会难过吗?
苏蕴又轻声一笑,如同十里春风拂过灼灼桃林,百花盛开,几步走近前来,执起萧潇的手。萧潇脸上一红,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这个时候,皇帝是应该亲手扶起下跪的臣子,优言抚慰一番,然后君臣把手言欢。
自己每一步都做错了。幸好苏蕴出手相助,补救恰当,这样在远一些的人看来,就一切如常,看上去萧潇还是那么地温文有礼,接见降臣的仪态落落大方。
庄书仪在一旁问道:“苏太尉旧时颇得赵国主的信任,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迁居我朝?”
这问话的其实并不等待答案。苏蕴为什么背弃旧主投奔萧氏,朝中大臣们早已掘地三尺刨得一清二楚。然而苏蕴也不会照实情回答的,场面上的话是各方私下里早已排演好的了,你知我知大家都知。
“苏蕴久闻陛下令名,欲弃暗投明”苏蕴说到这里,却顿了顿,朗声一笑,“都是这些讲过千遍百遍的场面话,何必再讲一次呢?其实的事实是,苏蕴过分得我主啊,不,赵主的恩宠,赵主将朝廷权柄一应交予了苏蕴,宠信冠绝国内,因而苏蕴久不自安,为长久之计,所以改而来投靠皇上。”
这话与前段时间探子打听到的情报稍有些出入啊。在场的人听着都一时间呆掉了,庄书仪讶然转头去看看章华。章华本来漫不经心地低着头,懒得看他们俩冗长的官样表演的,这时也愕然抬头,与庄书仪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可是我听闻苏太尉与赵国主”萧潇冲口而出。听说,你们两人从小情好甚笃,比起我跟章华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信任越深,责任越大,”苏蕴回头看他,目光蕴涵着温润笑意,“皇帝做错了什么事,都算在你的头上。你是皇帝的左臂右膀,说着听起来好听,到时候皇帝又会不会自断臂膀?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那个位子更重要。”
听着这话,萧潇没来由地感到全身漫上一阵寒意,如堕冰窟,却说不出是为什么。
整个人像是冰冻似的僵硬在场。
直到握着他的手的苏蕴又动了动。
只见那苏蕴悠然仰头,望着蓝天浮云,像是自言自语地叹息道:“迄至如今,苏蕴的手已经不是干净的了这双手沾满了鲜血。为官十年,我为赵主杀过的人何止十个八个。”
感觉到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抚似的紧了一紧。苏蕴向萧潇微微点头微笑,表达感激。
“这样说来,苏太尉在赵国权倾朝野,权柄在手的远不止三座边境小城吧?”庄书仪盯着苏蕴,目光锐利。
苏蕴温和一笑:“自然不止。庄尚书好眼光。今次如果我真的狠心背叛旧主,决裂旧情,能献出给皇上的就不止三座城,而是十八座城了,还有无数国事机要秘密。”
他转而凝视萧潇:“苏蕴是反复狡诈的小人,为旧日赵主还留了一手,皇上如果看不上,直接把苏蕴斩了就是。”
萧潇点点头,松开了与苏蕴交握着的手,后退一步离开了苏蕴触手可及的范围,展开清润的嗓音朗声道:“赵国降将苏蕴投心不诚,来人啊,速速将他绑了,推出午门外斩首,悬其首级于正阳门外,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