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繁华纷乱的夏天,我们被死亡深深震撼。
——波德莱尔《人造乐园》
我叫安东尼·赛瑟,是一位在《晚钟报》工作的编辑兼记者。《晚钟报》在意大利艺术界颇有声望。我的日常工作称不上繁重,只要在规定期限内把需要出版的下一份报纸上的文章整理完毕即可。每隔两个月,我需要带上笔记本电脑、黑色硬壳记事本、灌满蓝色墨水的派克钢笔溜出报社的大门,在罗马市中心那片车水马龙的特斯塔乔街区寻找一位艺术家,花上二十欧元请对方去路边雅致的咖啡馆内坐着喝上一杯香醇的那不勒斯咖啡,再配上一份甜腻的黑森林蛋糕。我们通常会度过一段短则一个小时长则五六个小时的美好时光。在傍晚结束一日的工作后,回到我的那间简约公寓吃过简单的晚餐、淋过浴,我便会坐在书桌前整理我和那位名声显赫或者籍籍无名的艺术家的闲谈语句。它们将成为下一期报纸的内容。
在我进入报社工作往后数直到今日的第八年时间内,我曾和无数艺术家交谈过。这些人中间有女性、有男性,有以雕刻雕塑维持生计的,也有用画笔挥霍金钱的。
今天,与我同桌闲谈的艺术家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是一位在艺术界小有名气的立体派画家。我曾经在去年于某部美术杂志上翻阅过他的作品。抽象的图形、线条和大胆、开放的色彩使他在立体派几乎一举成名。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名,而他也不告之大众,只是自称为“萨拉伯”。
一个奇怪的名字。我想。
我向萨拉伯询问了他的成名之作的细节。他都耐心地一一作答。
最后我问他:《铁轨》的整体风调压抑、病态,以及不处不透露出的悲伤,包括您在这幅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赤红色、棕褐色、昏灰色和黑蓝色……恕我冒昧,您做出这幅画的动机,或者换一个温和的词语,您的初心是什么呢?
英俊的金发男人凝视着我。他已经不年轻了。我在心里揣测他究竟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岁。
“或许是为了……祭奠?”萨拉伯斟酌自己的用词,慎重地说。
“祭奠?……您自己吗?”
“是的。祭奠孕育了我的西西里岛。”
我疑惑地回望他。
萨拉伯瞄了一眼腕表。在他抬起左手的瞬间,我不经意地瞥见了对方无名指上那枚素白的戒指。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听他讲述一个故事。
荣幸之极。我回答。
萨拉伯花费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将这个发生在三十年前的西西里岛的故事叙述完。离别时分,也是他付过了二十欧元的账单和给服务生的五欧元小费。
从咖啡馆里出来后,灼人的热气将我严密地围裹住,我这才惊觉原来已至黄昏。
“萨拉伯,埃德森和奥索林的故事,是您的亲身经历吗?”我叫住他。
他笑。It’s a secret.
我在书桌前回想着萨拉伯对我讲述的故事,依旧被那个充满情欲的故事深深地震撼着。
深思熟虑良久,直到翌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东边擦得无暇的透明窗户斜斜照射进来、在摊在木制书桌上被翻开的记事本的内页淡黄的纸张上扫出光斑,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用我的文字把这个伤感的故事记录下来。
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的西西里岛的一个无比漫长、同时却也仓促短暂的夏天。发生在埃德森和奥索林这两个土生土长的意大利少年身上。他们曾经在坐落于密特拉乡村里的溢满地中海式夏日阳光的双层小别墅内肆意地亲吻、缠结。他们曾经拽着顽皮的夏天,一起乘坐生锈的铁皮火车。他们顺着长长的铁轨逃离到三百英里之外的耀克小镇。他们在昏暗逼仄的小旅馆的房间内分享同一根廉价的劣质香烟。
我的鼻腔里仿佛又泛起了咸咸的海盐粒。
埃德森和奥索林的故事会永远地在那个充满了聒噪蝉鸣声和远方海水扑打礁石的轰鸣声的狂热夏天继续下去。我想。
我翻箱倒柜地搜寻出一本崭新的黑色硬壳笔记本。我用蓝色墨水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下“断夏”两个单词。
掌控时间的女巫一点她的神奇的魔法棒。时光正缓缓倒流着,退回到三十年前的意大利的夏天……